“算错?不,没算错!”郑通马上就反驳,他不打算和王越绕弯子,免得被对方绕昏头,郑通做过低层小吏,见多识广,所以他没那么容易被美好的许愿前景迷惑。辩论时绝对不能被对方带节奏,否则自己只会被绕晕,然后破绽百出,这是西阳王的说法,郑通深以为然,所以,他开始试图主导议题:“无论什么贷,无论什么利息,这些我都不说,我且问几个问题。”还没等王越回答,郑通继续发难,切入点不是算各类盈利业务的盈利计算,而是特殊成本。日兴昌柜坊在河南没有根基,要想在各州郡开展放贷业务,没有人脉,没有信用,人手也不足,所以必然要在各地寻找“合伙人”,通过这些“合伙人”的帮助,才能正常开展业务。别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帮日兴昌做事,那就得给好处,这也是成本。为此,西阳王计划要给的好处是盐利,也就是官府会监督淮北各官办、民办盐场的海盐生产,然后将一部分海盐作为好处,低价卖给那些“合伙人”,让其借机生利。因为淮北盐场即将推行晒盐法,明年盐产量可以预见会大幅增加,所以西阳王的规划看起来可行性很高,但郑通认为太过乐观。道理很简单,这些合伙人可以一边和日兴昌的掌柜把酒言欢,一边暗地里捅刀子,好处全拿,又把日兴昌的青苗贷搅黄,然后让农户来求自己借贷。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郑通见多识广,知道那些武断乡曲的豪强、大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郑通随意举了几个例子:如果有人三天两头往日兴昌放贷的人住处放冷箭、扔死鸡死鸭,也不闹出人命,就是要恐吓,那么日兴昌的人是不是要多雇佣一些护卫?这样就增加了成本。如果有人故意散布流言,再使出各种手段恐吓农户,农户们敢找日兴昌柜坊借贷么?为了化解这种局面,日兴昌又得花人力物力,这也是成本。再或者,用重金收买几个人,找日兴昌借贷,然后上吊自杀,留遗言说被日兴昌的贷中贷逼死,如此搞出几条人命后,看当地还有谁敢找外来的日兴昌借贷。日兴昌要澄清事实,还得花费人力物力去解决,这还是成本。日兴昌放二厘的青苗贷,如同杀了各地豪强、大户的双亲,这些豪强大户不明着阻拦,却能暗地里耍手段,完全可以大幅增加日兴昌放贷的成本,造成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耽误时间。青苗贷的发放有季节性,如果错过了时间,农户就没必要找日兴昌借贷,而那些豪强大户只需要在关键时刻搞鬼就行,不需要弄出人命。那么日兴昌柜坊为了放贷,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成事,而对方只需要用成本很小的龌龊手段,就能轻松坏事。如果只是几个州郡,这个问题不是问题,可如今日兴昌是要在河南各地开展业务,到处都被人使绊子是可以预见的情况。日兴昌要雇佣多少镖队、护卫,花多少精力疏通人脉,才能把青苗贷放出去?为了应对各种麻烦,日兴昌花费的钱粮,难道就不计入成本么?郑通的一番质疑,王越不置可否,因为他已成竹在胸:“郑兄的质疑没错,可如何放贷是日兴昌柜坊的事,郑兄何必操劳呢?”直接了当的回击,让郑通的质疑落空,但他随后又发难:“日兴昌如何放贷,确实不关我事,但我还是要问,所谓的盈利业务,有哪一项是靠谱的?”“日兴昌计划放贷,支持作坊主在豫州、亳州合适地点开设水力纺织作坊,以河南各地充沛的麻为原料,纺织出物美价廉的布匹销售,作坊赚钱了,日兴昌也就赚钱了,这想法很好。““但明年年末,新作坊能有多少利润?”“更别说那些豪强大户会傻乎乎看着你们大量收购麻、葛?他们同样可以使坏,让农户不敢卖麻葛!甚至让水力纺织作坊织出的布不好卖!”“届时,从你们日兴昌贷款开设水力纺织作坊的作坊主,本都收不回来,哪里有钱还你们的贷?你们又如何兑现回报?”“若大王是以数年时间来对付河南各地的豪强大户,同时整顿吏治,我不会怀疑日兴昌柜坊能够实现三分以上利的利润,可如今就短短一年时间,这绝对不可能!”郑通说到这里,看着王越:“日兴昌要断了豪强大户放高利贷的营生,他们怀恨在心,岂是你们给一些好处就能收买的?”“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杀父之仇,岂是给点甜头就能忘的?”“当然不会,只会恨之入骨,恨不得手刃仇人。”王越哈哈一笑,“郑兄的疑虑,都没有错,日兴昌要在一年时间内,要在毫无根基的河南放贷并且盈利,确实很难。”他示意郑通先喝杯茶润润喉咙,然后缓缓说道:“所以问题要分成两个部分,第一,是如何顺利放青苗贷,第二,是日兴昌如何盈利。”“第一点,郑兄不必多问,鄙号自有主张,至于第二点...”“日兴昌柜坊自创建以来,一直致力于投资实业,以此作为主要盈利手段,这是鄙号的一贯宗旨。”“所以,这些资料中的盈利业务,其中大多需要数年才有丰厚回报,这就是投资实业的无奈,来钱慢。”“但即便如此,也要扶持实业,这是大王的心愿,谁也不能违反,而郑兄的注意力,被这些长期投资迷惑,没有看见最关键的那几个短期投资。”郑通喝完茶,继续发难:“短期投资?在淮北沿海收购鳆鱼(鲍鱼),然后转卖到陈国国都建康?是,建康对鳆鱼的需求很大,可就算一条鳆鱼赚一贯钱,你们能卖多少条鳆鱼?““就算每月卖十万条鳆鱼又如何?一年卖一百二十万条鳆鱼,能填得上那亏空吗?淮北沿海的鳆鱼被你们捞光了都兑现不了!”王越示意郑通稍安勿躁,而郑通越说越激动:“所以大王最后还是要靠海贸来扭转局面?靠着将海外香药运抵淮口然后向河南各地销售,以此获利来兑现红利?这哪里来得及!”“海外蕃商,要到明年春夏才能抵达广州番禺,他们带来的香药及海外奇珍,你们在番禺的海船即便装了货要北上淮口,也不能想走就走,因为岭表沿海夏秋之际经常有飓风!”“即便躲过飓风,海船出海还得等风信,不是想走就走的,更别说番商抵达番禹的时间也不确定,可能是夏初,也可能是夏末。”“所以你们的海船怎么着都要到夏末秋初才能到淮口,即便每一艘海船都能平安抵达淮口,但这些香药要销售出去得花时间,哪里赶得上年末兑现回报红利?”见着王越依旧很淡定,郑通有些急了:“大王不该如此急着推广青苗贷,你怎么不劝劝!”“王某方才说过,郑兄算错了。”“此话怎讲?”“郑兄说的是,鳆鱼虽好,总不能一月捞上十万条不是?所以赚钱的是....”郑通毫不客气的打断对方:“所以你们打算卖冰!简直是疯了!这冰有什么好卖的?在河南各地采冰,贩运到别处出售是不错,能赚钱,却总不能运回山南!”“距离最近最近、需求量最大、最方便运输的地方是建康,可是你们的冰能在建康卖多少钱?建康冬天也是会下雪结冰的,虽然冰少,但终归是有,贩冰到建康卖有多大利润?”“是不是要卖到岭表?那又如何!”郑通说到这里,因为过于激动,已经有些失态了:“岭表的豪酋没见过冰,夏日炎炎有了冰确实很凉爽,所以冰能在岭表卖上高价,那又如何?”“据说岭表夏天极其炎热,若炎炎夏日每天都要有冰消暑,需求量肯定很大,但他们会习惯夏日用冰消暑么?这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你们要贩冰到岭表卖,当然有得赚,但要卖上数年才能大赚,我就问,明年一年,你们卖冰又能赚多少钱?能填得了青苗贷的利润缺口么?”王越点点头:“当然不能,加上卖鳆鱼都不能,差得远,因为利润缺口太大了。”王越说完,不等郑通发问,自顾自说着:“郑兄是知道的,岭表豪酋坐拥地利,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很少有人见过冰。”“长江一带冬天寒冷时也会结冰,但湖泊要结出厚厚的冰块,还得在淮水以北。”“隆冬季节,河南各处湖泊都会冻结成冰,等于没有制冰成本,而取冰成本很低,将冰装船后顺着河流入淮抵达淮口,走海路贩卖到岭表交广,肯定能赚钱,问题是怎么个赚法。”“中原有冰窖,达官显贵、各地大户在夏日都是靠冰消暑,岭表交广因为大部分地区基本不下雪,从来没有这种习惯,所以想要推广,需要时间。”“要让各地豪酋都习惯冬季买冰藏入冰窖,夏日拿出来消暑,这样的习惯一旦养成,那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意味着意味岭表交广地区对于冰的需求量极大。““不光岭表交广,甚至扶南以及更远的南洋诸国,可想而知对于冰的需求都很大..但前提是价格合适。”“而这些地方的酋帅们支付能力很强,多是金银或者象牙、香药等奇珍异宝,所以实际上只要把冰的买卖做好了,利润不会低。”郑通质疑:“这和填补青苗贷的利润缺口有何关系?你们弄出这么多盈利的花样,不就是想让....啊!莫非...莫非随着大王征战河南的那三位...”“没错,没错!”王越笑起来,“三位岭表客人,见识了中原的富庶,见识了冬季的滴水成冰,又经由大王的点拨开了窍,所以打算跟进,这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如今已经定下...”郑通有些失神,喃喃自语:“所以,日兴昌的目标,不仅仅是那几个盈利业务,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好像想通了什么,却就差那一点点,于是想知道最终答案,王越见状笑起来:“没错,醉翁之意不在酒,日兴昌要填补利润缺口,靠的不是卖冰、卖鳆鱼,而是要借此吸纳更多的投资,是另外那些聚集起来的本金!”“这需要信心!有了信心,大家才会踊跃往日兴昌投资,他们不敢冒险投资青苗贷,却愿意投资卖冰、卖鳆鱼!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就是这样...你可知道,他三家要往日兴昌投资多少么?”郑通颇为期待的问:“有...有多少?”王越伸出一根手指:“折价至少一百万贯!”郑通反驳:“这不可能!岭表哪里有那么多铜钱...你是说折价?等等,莫非他们投的是金银、珍珠、象牙、珊瑚或者香药等奇珍异宝..按照在中原销售时的价格进行折价?”王越回答:“没错,他们手上有大量的珍珠、珊瑚、象牙,还有历年积攒下来的海外奇珍异宝,譬如香药,这些东西在中原都能卖上高价。”说到这里,王越还补充:“先前,岭表发生叛乱,被杨总管领兵剿灭,如今广州与南昌的陆路交通畅通无阻,岭表豪族们投的资金,最迟于明年春末就能运抵西阳。”“而大量的冰块,冬末北风还有时,就已经往南运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郑通笑起来,如释重负。他一直纠结日兴昌要靠什么回本,结果却是自己想歪了。日兴昌以二分二厘的利息吸纳钱粮,再以二厘的利息放青苗贷,这买卖是注定要亏的,短短一年时间,一般的买卖无论如何都填不了这个亏空。但日兴昌可以凭借“包揽河南青苗贷”的噱头,向各地大户展示自身的实力,然后适时放出风声,或者派人推销,推出几种明显盈利的业务,让大家“怦然心动”。来自岭表的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就心动了,只道日兴昌财大气粗,有朝廷做靠山,做买卖是稳赚不赔。他们来自罕见冰雪的岭表,如今身在中原,所以知道贩冰回去卖肯定有赚头,于是舍得投资,一投就是大手笔。折价不下一百万贯的奇珍异宝,怕不是把祖上攒下来的存货都拿出来,不仅是要赚一笔,恐怕也有长期做贩冰买卖的想法在里面。日兴昌有了这笔投资,再加上各地大户投来的资金,外带其他业务的盈利,汇聚在一起,足以作为青苗贷兑现利润的“保证金”。所以明年河南天气好坏与否,日兴昌都能兑现本金外加那二分二厘的利息,而这是最坏的情况下才会使用的“应急方案”。然而日兴昌若是应急挪用了陈佛智等人投进来的巨额资金,日后该怎么兑现对方投资所应得利息?简单,除了几乎没有生产成本的冰,还可以用黄州出产的玻璃器皿等低成本高价值“特产”支付,玻璃器皿如今在山南卖不出暴利,然而在岭表却不同。稳赚不赔的“替代方案”,陈佛智等人必然同意。所以一番操作下来,日兴昌柜坊宛若“空手套白狼”,风险当然有,但可行性很高。郑通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之前真的是目光过于短浅,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不问不甘心:“日兴昌在河南大规模放青苗贷,牵涉众多,须得朝廷同意并作出相应决定,只是对于中枢决策,大王自身始终是力有未逮,莫非还是要靠杞王力排众议?”这个问题有些敏感,王越即便知道实情也不能随便说出来,不过他既然来了,而郑通又是聪明人,所以适当点了一下:“郑兄,向日兴昌投资的大客户,除了杞王和世子,还有其他人哟。”郑通听了之后,不由得一愣。他知道杞王和世子往日兴昌投资,能猜得出投资额绝不会少,而王越特地说“除了杞王和世子,还有其他人”,那就明显是话里有话。可想而知这个人的身份可不低,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