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檐下,许多吏员手捧文牍,排队等着入殿,殿内,靠墙两侧,各类卷宗堆积如山,几名吏员正奋笔疾书,将卷宗里的内容誊抄到记事本中。书案前,几乎被文牍淹没的新任丞相、豳王宇文温,正与相府长史李允信等相府佐官交谈。新官上任,宇文温就表现出极其敬业的“工作态度”,因为相府设在皇宫里的缘故,他基本上吃住都在宫里,只是偶尔才出宫回王府。他的作息很有规律,每日从早上七点开始“上班”,一直到下午六七点钟才“下班”。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用餐、休息时间,到了晚上,还要挑灯夜读,很晚才休息。这样的工作状态,已经持续了十余日。宇文温有极其旺盛的精力,加上家眷还未入京,所以他是独自一人在长安当“裸官”,没有什么牵挂,故而一直保持着惊人的工作状态。宇文明去世,造成相府运转忽然中断,但宇文温很快就挑起了重任,化身工作狂,很快就让相府的运转恢复正常。宇文温没有在中枢任过职,但他是实实在在治理地方多年,是很有经验的事务官,加上相府一众佐官十分得力,所以双方的“磨合期”很快结束,开始进入“加速”状态。工作量大,他本人无所谓,毕竟年轻,即便天天处理大量事务,依旧精神抖擞,但年事已高的李允信,就有些吃不消了。府长史,是府主的幕僚长,大小事务都要过问,而李允信最近还要忙着操办故杞王宇文明的丧事,忙里忙外、四处奔波十分辛苦,自然身体有些吃不消。此刻,他向宇文温汇报宇文明葬礼的诸般事宜,宇文明已于昨日下葬,就葬在老杞王宇文亮陵墓附近,而世子宇文理正式继杞王位,但因为父亲去世,所以要守孝三年。三年时间,杞王府接连两代家主去世,让人唏嘘不已。而宇文亮去世时,因为只有独子宇文明(宇文温已出继,按宗法已不是宇文亮的儿子),而宇文明要挑起重任,所以无法守孝三年。现在,宇文明去世,继杞王位的宇文理并无重任,所以,不可能会被朝廷“夺情”,自然就要为亡父守孝三年,顺便洒扫祖父的陵寝。宇文温听着李允信的汇报,问:“阿理要在墓边结庐而居么?”“是的大王,杞王从明日起,就要在草庐里居住,下官已经安排好相关事宜,杞王的衣食住行以及安全,都有保障。”李允信说到这里缓了缓,向宇文温请示:“不知大王还有何安排?”“安排个日子,寡人去给兄长上香,还有,待得王妃和世子抵达长安,找个日子,也去给故杞王上香、祭拜。”“是,下官明白了。”无论是出于何种角度,宇文温都对侄子宇文理颇为愧疚,因为他不仅抢了侄子的丞相之位,更杀了对方父亲、自己的兄长。当然,宇文温的幕后主使身份,不会有人知道,但他不是冷血禽兽,心中愧疚总是有的,他不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让侄子某日暴病身亡,这样太没人性了,也没有必要,会大失人心,所以宇文温是真心要照顾嫂子和侄子们。待得宇文理守完三年孝,将会有任用,且不论有没有实权,至少做个富贵藩王是没问题的。当然,三年之后的情形,可能已经大变样了。宇文明的葬礼结束,宇文温说起另外一个话题,那就是人事,他作为丞相,执掌大权,代替天子处理朝政,所以免不得要和无数的官员打交道。但他远离中枢多年,对于朝中官员不是很熟悉,经常见了人却不知道名字、籍贯,需要随员提前提醒,这样不好。所以宇文温命人将百官名册誊抄到小册子里,自己随时翻看,以便很熟悉文武官员的履历,日后见面时说起话来也好有的放矢。而与此同时,对于官员的履历进行核查、勘误,也是宇文温关心的事情。这十余年来,天下局势动荡,加上平定了陈国,接纳了大量降官,所以对于官员履历的管理进行整顿势在必行。这件事,宇文明生前就已安排人手去做,现在,宇文温很关注进度如何,因为接下来,他要大刀阔斧进行人事改革,这需要先摸底。要摸底,要认得人,所以宇文温的随身“小本本”,最近一段时间变厚了许多。端着卷宗入殿的吏员,如行云流水般来来往往,不过有一名官员却巍然不动,站在殿外,等候宇文温的召见。司士宇文化及,掌管百官名册,丞相要了解人事,他作为司士自然要等候垂询,而此时此刻,虽然天气寒凉,但宇文化及已经满头大汗。他父子和宇文温有私仇,人所众知,而当年的西阳郡公宇文温,已经成为执政的丞相,大权在握,要是让他父子一家死绝,不过一句话的事。所以自从杞王薨以后,宇文化及惶惶不可终日,憔悴了许多,但他无法改变什么,只能默默等候宇文温的发落、宇文温自从当了丞相,似乎都很忙,以至于宇文化及有了错觉,觉得对方是不是把自己忘了。但这不可能,因为宇文温不久前刚把他父亲宇文述调回长安当京官,说明对方可没有忘记他们父子。宇文化及觉得宇文温把他父亲调回来,怕是要来个满门抄斩,所以寝食不安,又憔悴了许多。此时此刻,他精神有些恍惚,以至于有人喊他都没听见,直到那人来拍拍他肩膀,宇文化及才回过神来:“何、何事?”“何事?丞相召唤呢。”“啊?啊....”宇文化及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懵懵懂懂跟着那吏员入殿,见着端坐书案后的宇文温,他赶紧行礼:‘下官宇文化及,听候丞相吩咐。’声音有些发颤,不要说宇文温,就是一旁的李允信等人都听出来了,他们知道宇文化及和宇文温之间的事,但实际上不觉得有什么。宇文化及之父宇文述,入朝有任用,那可是实职官,没有丝毫被贬黜的迹象。如今宇文温明摆着是要效仿汉高祖封赏仇人雍齿故事,以此展现气度,并稳定人心,所以大家认为宇文化及无须吓得如此。“宇文司士,何故如此紧张?你与寡人相识多年,又不是头一次见面。”宇文温说完,见着宇文化及弓着腰,笑起来:“平身吧。““谢、谢丞相。”“往事,早已烟消云散,宇文司士就莫要往心里去了。”“下官不敢,不敢...”宇文化及哪里敢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却见宇文温起身,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宇文司士,寡人召令尊入京,另有任用,接下来,你父子二人,可得继续为皇朝效命。”“是,下官必当尽心尽力....”“既如此,这百官名册的校核、勘误,宇文司士可要多尽心了。”“是,下官必当竭尽全力.....”宇文化及不停点头,宛若鸡啄米,宇文温又拍拍他的肩膀:“很好,期限一到,寡人便要看到详实、明确无误的名册,你,有把握么?”“下官有把握!”“好,很好!”宇文温笑起来,转回座位。宇文化及见宇文温没什么话要问,又见李允信点点头,便识相的告退。走出殿外,到了无人之处,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这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么?之前他那满腔的复仇之火,早已随着杞王去世而消失得无影无中。杀弟之仇,再不可报,宇文化及明白,如今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想到这里,宇文化及忽然连打了几个喷嚏,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越擦却越觉得鼻涕越多,甚至连眼泪都冒出来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又擦了擦鼻子,快步向宫门走去,心中有些焦虑:阿弥陀佛,可不能误了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