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秋成了林素家的常客。林素刚打开院门,就看见他提着东西站在晨曦里,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冒出半个头,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染亮了那样明媚的笑靥,在慢慢透过云层的阳光下,瞳孔闪烁出熠熠的光亮。她竟然拒绝不了那样明媚的笑颜,楞楞地站着,忘记了挪动脚步。 云霞跑出来,欢笑着扑向许一秋。他来不及放下东西,略一弯腰便将云霞抱进怀里,孩子咯咯咯的笑声撒满了院子。忘记了有多久,这院子冷清得如同坟墓。林素的脸上看不见笑容,孩子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许一秋将水桶挑进屋子,走出来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示意林素打开。林素迟疑着展开,居然是花卷,还是热的。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以往贵生去集镇打零工,经常会给他们带花卷回来。集镇上的南溪记,是一家百年老店铺,不同于其他店铺的喧嚣与繁闹,这家位于马家巷子的店铺吸引了无数食客。最为人称道的是店内的花卷,注重食材的新鲜和口感的独特,选用优质面粉和新鲜猪肉,制作出来的多肉花卷肉馅细腻,满口香甜,孩子们常常吃得满嘴流油。 “我今天特意赶了个早,背着两袋黄豆去集镇卖了个好价钱,南溪记的生意可真是好,队伍都排到了老电影院。”一秋看向她,幽深的眼眸如同深井,深遂而温暖,仿佛可以看穿你的内心,给予你安全和温暖。 她赶紧别过脸,低头咬了一口花卷,还是记忆里的味道。花卷那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如同晨曦中的微风,带着一丝甜蜜与期待。唇齿间轻轻挤压,皮馅相融,细腻的口感唤醒了味蕾的每一个细胞。南溪记的包子和花卷,购买者众多,往往需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才能买到。孩子们念叨了很多次,她都没能兑现。她的时间太宝贵了,恨不能幻化成千手观音,来完成家里家外的事情。 对于孩子们的要求,一律按照轻重缓急,先解决温饱和教育问题,其他一概无限期延长。看着小鱼和云霞坐在小板凳上吃得有滋有味,林素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痛。这几年,她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忙家务,几乎都是面条、稀饭、馒头应付着吃。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为自己和孩子们好好做一餐饭。 “花卷好吃吗?”他抬手去擦拭她嘴角的碎沫,她条件反射地避开了。 他笑着去看云霞,花卷的香气溢满了整个院子,云霞和小鱼围坐在桌子旁边,他去取了碗添了泡菜,三个人有滋有味地吃起来。林素看着冒着热气的花卷,叽叽喳喳抢吃的孩子,忙着给孩子夹菜的许一秋,心里仿佛有东西噎着,这满满的烟火气,才像一家人啊! 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咬到嘴里的花卷也有了香甜的味道。许一秋又是活泼的人,不停地给孩子们讲着庄子里的奇闻趣事,破败的农家小院里欢声笑语不断,惊落了一地桃花,树上的鸟儿也惊动了,啁鸣着,声音婉转。 张秀英还没走到林素家院子就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她悄悄绕到院墙下,透过缝隙看到了院子里的情形。许一秋和林素并肩坐着,对面还有两个孩子,四个人围坐在桌子前,有滋有味地吃着什么,香气透过院墙飘了出来,她闻到了花卷的味道。这是南溪记的花卷,她小时候吃过一次就记住了。那天晚上,看到了月光下沐浴的许一秋,少女的心事被撩拨了。不待媒婆孙提醒,她这段时间有事没事都爱往许一秋家里跑,许母自是看出了她的意思,巴不得她直接住到家里,和许一秋那傻犊子生米煮成熟饭。 秀英隐身在院墙下,闻着持续飘过来的香味,听着连绵不断的笑声,她的心揪紧了,慢慢缩成一个硬硬的枣核,磨砺得胸口闷闷地疼。她也想吃南溪记的花卷,曾经在许家人面前敲了几下边鼓,以为许一秋会听懂她的弦外之意。人家确实听懂了,只是这花卷不是给她买的。 “一个寡妇,还拖着三个孩子,她有什么好?竟让许一秋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我不相信,我一个年轻姑娘争不过一个寡妇?”她慢慢挪动脚步,走出院墙下的阴影,绕到了罗闽河边。 清晨的河边,水波荡漾,洗衣的妇女们挥舞着棒槌将河流吵醒,此起彼伏有如交响曲的捣衣声,温柔又清脆。而岸边洗衣的村女本身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映衬着清晨的河流。秀英也喜欢将衣物带到河里淘洗,河水清澈又透亮,轻松就能将脏东西淘洗得很干净。更重要的,能够在河边听到庄子里的各种八卦轶事。 沿河两岸的七大姑八大姨,晚饭后背起衣服去罗闽河边淘洗,边洗边叨唠村子里的家长里短。以往,她都是默默地听着,从来不参与其中,那些妇女荤的素的张口就来,没几分功力根本接不住。今天,秀英走到河边时,已经有几个妇女在这里洗衣了。她轻轻地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低垂着头小声说了什么。 妇女们不相信地瞪圆眼睛,瞬间又略带同情甚至有几分嘲讽,“林素和阿昌?难怪,阿昌一直未成家,原来是这样啊?” 秀英退出妇女们的视线,一个人坐在河堤上,望着面前的河水兀自出神。阳光是透明的,河水也是透明的,一些奇异的倒影在光和水的双重晃动下如水草一般生长着。一切是如此喧哗,一切又是如此安静。 妇女们边洗着衣裳边大声说笑着,风将这些声音传播到了九庄的各个角落。流淌着的河水蜿涎着向东而去,并不知道流言的种子经由它如病毒传播。许一秋同样听到了这些流言,他不以为意。他爱她,爱着她的孩子们,自然坚定地相信着林素。 漫长的日日夜夜,他亲眼看着林素在痛苦里煎熬,身上笼罩着的寒霜足以将靠近她的人冻死。他不相信人们口里的林素,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林素。那个慢慢从疼痛的泥淖里走出来,裉去坚强的外壳,露出内心柔软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流言里的主角?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她家的院子里,做着该做的事情。时间真的磨平了棱角,清茶煮雨,落叶纷飞,一份安心与从容,岁月在院子里浅吟低唱,透着那一点的沧桑,含着那一缕的沉香,似那一树梨花的素白清韵。 若不是许母的突然造访,这份沉静还将持续。许母来的原因,林素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她不可能是来成全她和许一秋。 果然,等到孩子们都离开了,家里只剩下她和许母两个人,她直截了当地对林素说,“素儿,这三年你心里苦,秋儿也不好受,日日受着良心煎熬,觉得对不起贵生,更对不起你。那孩子心善,想代替贵生照顾你们娘儿几个。可是,素儿,你想想,大姑40岁才有秋儿,他是我们老许家的根啊。你姑父三代单线牵葫芦,到了秋儿这一辈,许家就他一棵独苗苗,晃到了近30岁还没成家....” “大姑,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你找错人了,那是许一秋单相思。他是害死贵生的罪魁祸首,我心里的这个坎永远都过不去。你该管好自己的孩子,而不是本末倒置....”林素的倔脾气上来了,她这人吃软不吃硬,别人对她不好倒罢了,越不好她越要做样子让瞧不起她的人看看。她最受不了别人对她的好,哪怕是一点点,她都觉得受之有愧,恨不能掏心掏肺。 “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希望你能明白做母亲的心情,大姑给你跪下来。”许母见硬的不行,开始使苦肉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述说着。还好是在家里,若是在院子里,别人看到还以为林素这个寡妇把许母怎么了。 林素别扭着,冷着脸抢白,“看来大姑不知道视若己出这个词,若我真和一秋成了家,我的孩子不就是他的孩子?况且,你生一秋前,不也抱养了一个孩子,难道你有了一秋,那个孩子就不认了。” “素儿,你是刀刀切中大姑的要害啊。不管怎么样,我许家都不可能在一秋这里断了后。”许母扑通跪到地上。 林素心里嘀咕着,你家是有皇位还是家产需要继承?完全没提防她会来这一着,直接吓着了,赶紧跟着跪下来,搀扶着许母。“大姑,你起来说话。我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像枪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许母的膝盖在地上生了根,怎么都扯不动,“秋儿这孩子,认定了的事情,牛都扭不回来。这些年媒婆孙领来的姑娘,他全都没放在眼里,一心就想着你,谁都劝不动他。素儿,那孩子只听你的话,大姑想要你劝他,让他对你死心。” “大姑,自我嫁到李家,你对我比叔母对我还要好,林素一直记着你的好。若不是贵生出了事,林素断然没有记恨的道理。对于许一秋,我一直当他是贵生表弟,从没有超越男女之情。这些年,我确实憎恨他。若不是他,今天你断然不会求到我家里来。”林素的身子抖动着,寒意像虫子爬满了全身。她抖擞着,身子软软地,没有一点力量,反倒是许母将她搀扶起来。 “千错万错都是许家的错,你就将所有罪责推到大姑身上,大姑代替一秋承受所有罪过。至于一秋,你和他没有夫妻缘份,这辈子就当兄妹,往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大姑绝不会旁观。素儿,大姑一直待你如闺女,这一次,你就遂了俺的意吧。” 林素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只把许母一个人留在屋里。眼里蓄着的泪水如同水库泄洪般倾泻而下,淹没了午后的天空。天空依然明媚,湛蓝得没有一丝儿杂质。这样的天空,应该包容她的所有忧伤和悲痛。 而微风,并没有将那丝悲伤吹淡。反而越来越浓,她的心磨得血肉模糊,长出了厚厚的老茧,把那份柔软彻底包裹起来。而她也如蜗牛,再次缩到了坚硬的壳里。 许母离开后,她没有外出干活,而是坐在院子里纳鞋底。连着几次,她都将手里的缝衣针扎进了手指。望着指尖上渗出的血珠,她知道自己走神了。那些溃乱的思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三年来,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情感问题,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那个和她朝夕相处10多年的男人突然逝世,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他却又无处不在,她到牛栏时会想起,他曾经躬身在这里将牛栏里里外外清扫干净。那时,他从不会让她参与进来,而是将她赶到一边,怕牛栏里的臭气熏着她。她洗脚的盆子是他亲手打造的,他曾经跟着叔父学习过木匠技艺,能够制作简单的家具。家里的凳子、椅子、桌子等物什都是他的杰作。 他虽然离去了,可在看到这些旧物时,仍会忍不住想起他。她望着堂屋墙壁上他的遗像,他穿着的这件白色衬衫,还是她给他买的。他穿过一次之后就放在了箱底,理由是穿着干活不方便。他的头发浓密卷曲,摸起来硬扎扎的,跟他嘴唇上的胡须一样。 “我做任何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她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她的眼圈微微红了,而他的眼睛似乎也红了。 她没有走出门,有人又走到她家里来了。这次是媒婆孙,人还未到,声音已经传过来了。“大妹子,老远就看见你坐在院子里忙活,你是给心上人纳鞋底吗?” “孙嬢,当真说笑了,我带着几个拖油瓶,哪个男人敢接手?天气阴沉着,看样子似是要下暴雨,索性将前些日子未纳完的鞋底拿出来做做。孙嬢,你这是又要给哪家提媒去?”林素将缝衣针在头发里磨了磨,她以为媒婆孙只是从院门前过路。 “喜鹊呱呱叫,好事要来到。大妹子,这不,喜事登门了。”媒婆孙坐下来,她挺着肥硕的身躯走过来,着实累得够呛,坐在板凳上,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 媒婆孙不仅是巧嘴,还是贪吃嘴,五香嘴,走东家吃西家,赶上村寨里某家办酒席时,孩子都不会守在厨房,只有她长期赖在厨房,就为了随时能够从厨师手里讨到吃的。随时吃个嘴不空的后果,就是她的体型呈横向发展,快速从九十多斤的小身板膨胀到近两百斤的体格,庞大得比林素家圈里的那头架子猪还要重。 “孙嬢这是拿我取笑呢,谁不知道,贵生过世的这几年,庄子里就没人登过门。”林素仍是没在意,她心里还想着许母的话。 媒婆孙接过林素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两口,气息慢慢平息,圆圆的脸上泛出油腻腻的光,“我说大妹子,你是该找个男人帮你分担一下,庄子里单身的男人比圈里的黄牛还多,你就没看上其中某一个?” “孙嬢,说实话,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件事。莫说这几年心头不空,就是缓过劲来,别人也不愿意接受我这个烂摊子?”林素也坐下来,手里仍在飞针走线。 “好事这不就寻上门了,对门的阿昌家里人口轻,只有他和老娘两个人。你别看阿昌眼睛不好,做饭、挑水、干农活那是样样在行。他还能给人算八字,收入也是可观着呢。家里早给他存了娶媳妇的钱。你若是松口,跑腿的事交给孙嬢,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媒婆孙细数着阿昌的种种好处,说得唾沫飞扬。 林素没有吭声,她能说什么。对于她这样一个命硬的女人,在外人眼里,可不只有瞎子阿昌才能看得上。 媒婆孙见她没有吭声,继续道,“阿昌未婚,没有负担,你跟他总比跟着那些带着儿女的男人强,不是自己生的,隔着一层肚子呢。” 她看着林素微微变色的脸,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瞧我这老婆子瞎说什么?大妹子,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你看,三个孩子都要上学吧,开销肯定很大,阿昌挣得可不少。莫说去摆摊,就是在家里,上门来找他算命看手相的人也是排着队。你靠着他养活几个孩子完全不成问题。况且,你们还是表亲,他肯定会善待你的子女,绝对不会让端阳几个孩子受委屈。” “孙嬢,这件事不需要你费心,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林素站起来,“我就是守一辈子寡,也不会嫁给瞎子瘸子跛子。” 晚上,林素正在灯下收拾家务时,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她循着声音望过来,就看到站在院子里的阿昌。他怎么来了?难道是白天媒婆孙碰了鼻,这会亲自上门讨亲。林素停下手里的动作,屏息静气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他准确无误摸到房门前,嘭嘭嘭地扣响门扉,清脆的声音将夜色弹碎,撞击着未眠人的耳膜。 林素贴在门板上——穿鞋的确实怕光脚的,如果不开门,阿昌肯定会一直敲下去。沉静的夜色,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看向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向9:30。这个时间点,周围还有很多人家亮着灯。 她只得把房门掀开一条缝,谨慎地望向夜色中的阿昌,“老表,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媒婆孙给我说,你不同意咱俩的事?”阿昌的竹杆伸进门缝里,他随之卷了进来,带着浓重的夜色,还有满身的酒气。 “咱们不合适。”林素隔开与阿昌的距离,“既然你亲自过来了,咱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阿昌,我一直当你是兄弟,不管贵生在不在,这个关系永远不会改变。” “素啊,天地乾坤,阴阳结合,一个家庭怎么少得了男人。我可以帮助你撑起这个家。”阿昌满嘴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她忍住想吐的冲动,向门边挪动身子。孩子们刚刚睡觉,她不想弄出太大动静。 “素啊,我这些年存了不少钱,只要你点头,这些钱都是你的,不论是端阳还是小鱼,我都可以供他们上学。”阿昌的身子贴过来,房间很隔仄,她退到了墙壁上,脊背绷成直线,眼睛紧紧地盯着阿昌。“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帮助,阿昌。如果你再这样,咱们连亲戚都做不成。” “素啊,我是正常男人,你是正常女人,咱们都有需求,对不?只要你答应我,什么事都依你。”阿昌的唾沫星子喷溅在她脸上,恶心的酒气熏得头晕想吐。她拼命挣扎,想推开面前的男人。男人力气很大,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昌,请你放开我。孩子们都在屋里睡着。”林素还在死命挣扎,但面前的男人重得像山,任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仍纹丝不动。 “素啊,相信我,我会帮你。”男人两手不安分起来,在林素身上乱拱。林素左躲右闪,男人越来越用力,呼吸越来越急促。她被汗水浸湿了。头发湿湿地贴在额头上,男人更加用力去撕扯她身上的衣服,她听见衣服破裂的声音。她的手胡乱地抓扯着,感觉自己快被他撕成碎片了。 电光火石间,林素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这个念头一闪,将她身体里所有能量都激发出来,她使劲向着阿昌的手臂咬去,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阿昌猪嚎般的惨叫声撞破了九庄宁静的夜空。 很快,周围的人们惊醒了,循声来到林素家门前,纷乱的脚步声和咚咚咚的拍门声同时响起。小鱼和云霞同样惊醒了,光着脚跑到堂屋,楞楞地望着阿昌和母亲,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衣襟不整、披头散发的林素和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的阿昌同时暴露在众人面前。 大家的目光从两人身上移来移去,颇有些玩味和讽刺。 林素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裳,赤裸裸地曝光在九庄人的面前。她低着头挤过密匝匝的人群,飞快跑进黑夜。跑得太急,她跌倒在石阶上,膝盖被磕得血肉模糊。泪汹涌而下,淋湿了九庄的夜晚。 她一路跌跌撞撞,一直跑到田野里。风呼呼地吹着,撩起她的长发,拍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四野的风静止了,万物静止了,她像一具空空的躯壳游荡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