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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山依水长(1 / 1)

白如雪大学毕业,主动回到罗闽小学当了英语教师。 端阳特地抽出时间陪着她到罗闽小学报到。罗闽小学就在罗闽河边上,是一所六年制村级完小,也是端阳的母校,此番陪着白如雪回来,算是故地重游。学校地处罗蒙古城西南位置,背后即是古城遗址,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宽广数米,暗道通河。清代时期,当地居民在原罗蒙古城旧址筑寨安营,周边数千村民移居寨中,街道呈十字街形状,粮食站、食品站、供销社林立,学校、医院、银行俱全,烟火日渐兴盛,倒也兴旺发达。 学校呈四合院结构,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还没进入校园就闻到了桂花的馨香。入目即是千年桂花古树,树冠粗壮盘根错节,点点繁星点缀其中,阳光洒在树叶上,淡雅的花香随风袭来,使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充满诗意的画卷之中。校舍建筑是四层红色砖房,靠山的房间是教室,低年级在一二楼,高年级在三四楼,北面是办公楼和图书馆,南面则是教师宿舍。宿舍均是一进二的设置,不管是单身还是已婚都分配房间,房间里基本没什么配置,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简易柜子外,就没别的东西了。卫生间是公用的,必须去学校的公共厕所,厨房只能在阳台上进行。 端阳帮着如雪将行李搬进宿舍。行李不是很多,都是从学校直接带过来的,只有一个大号行李箱,里面除了衣物,还有一些书籍。如雪将衣物挂到柜子里,洗漱用品只能摆放到外间的洗脸架上。洗脸架是上一任教师留下来的,木质结构,上面雕刻着花纹,粗看以为是梅花。细瞧之下,才发现是金桂,无端与校园里的桂花应景。 枝条为兰花枝条,线条流畅,雕刻细致,显示出手艺人的匠心。尾部是如意祥云纹,云纹作为中国传统装饰图案中常见的意象代表,蕴含超脱、空灵、含蕴的意思。中间部分是镜子,吾日省三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意喻洁面静心。四根柱子合并为“早”字,就像鲁迅先生在桌子上刻的“早”字一样,提醒使用镜子的人每天早睡早起,陈谷烂米。 “我家里也有一台这样的冼脸架,是我姆妈陪嫁过来的。据说,光是制作这个镜架就花了一个多月,现在已经成了老古董,摆放在角落里任尘埃侵袭。这个洗脸架肯定也是古董,只是上任老师认为是朽木,故没有搬走。”端阳站在如雪身后解释。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以前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历史和典故,用着这些物件自然会联想与之相关的事物。再加上,罗闽小学就建在罗蒙古城遗址,随便一锄头挖下去都能挖出古董,历史厚重感扑面而来,岁月积淀下来的,必定会是好东西。端阳,我倒是很喜欢这件古董。”如雪站到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一张年青姣好的容颜,肤如凝脂,眉目含黛,巧笑嫣然。 “我喜欢这个有历史沉淀感的镜架,但我更喜欢站在镜架前美丽的姑娘。”端阳双手环抱住如雪的腰,腰肢纤细盈盈堪握,柔软的发丝拂在鼻端,带来一缕温馨。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吸吮着发间的馨间。脑海里浮出出供销社门口挂着的飘柔,以及那名广告词,我喜欢的女孩有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罗闽河边的姑娘都有着如河水一样飘逸柔顺的长发,他们喜欢在河里洗头,长长的头发如海藻飘散在河面,吸引无数小鱼在旁边游动。 端阳喜欢坐在河边,看着如雪将头发散开,如瀑秀发散落下来,姑娘抬起皓腕将头发打湿,抹上皂角轻轻地揉搓着,皂角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洗完头发用毛巾轻轻擦干水分,再用梳子梳顺,自然晾干的头发除了有皂角的清香,还有阳光的味道,那是任何美发产品都无法比拟的。 “端阳,我回到罗闽河不仅因为这是我们的家乡,还因为这里有你。”如雪转过身子,直视着端阳的眼睛。 她白肌胜雪,脸上看不出一丝瑕疵,粉嫩得如同窗外的娇阳,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端阳的样子。“这是一个新起点,我不惧怕风雨。端阳,你也一样,我们出生在罗闽河,成长在罗闽河。这条河流赋予了我们特殊意义。不可否认,你的父亲葬身在这条河流里,正因为此,你的生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那又有什么关系,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端阳的嘴唇微微开启,温热的气息飘散着,带着薄荷的清香,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睛却潮湿了,涌出了一层水雾,氤氲着,飘浮着。若说他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肯定是假的。以他当时的成绩,如果不是故意,他怎么会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无数个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翻出高中的课本,一遍遍地读。 那些文字已经在他的脑海里落地生根,说不上倒背如流,肯定会脱口而出。他一遍遍地抚摸这些文字,这些文字长了刺,直勾勾地让他的魂也跟着失去。他不能否认,这几年,他对如雪的感情里面没有包含期待,期待她考上大学,圆了他的大学梦。他紧紧地搂着如雪,将他炙热的情感,将他未圆的梦想,通过拥抱传递给她。 她是明白他的,当初她的成绩并不好。一直以来,她都习惯了自己差生的身份。无论如何努力,在老师眼里,她都属于拖班级后腿那一类学生,也就是老师口里的,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每当她坚持不下去就会想到端阳,就像参加五千米长跑,她远远地落在后面,看见端阳光着脚跑在前面,她想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为了赶上他,她凌晨五点钟就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来,捧着书本去跑道上晨读,不要命地刷着各类试题,高三那年耗掉20瓶墨水,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她考上了大学。那一刻,她觉得不仅仅是她,而是她和端阳一起考上了大学。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天地万物俱不存在,狭小的校园,简陋的宿舍,寒酸的装置都无法撼动曾经的心动与感动。是的,她回来了,放弃大城市就业的机会,放弃成为蓝领或是白领,背着行囊,提着行李,走进了这间学校。只因为,这里有他。 李端阳,这个从初中起就深刻地镌刻在心里的男子,他在球场上挥洒跳跃,他在课堂上指点江山,他在街头巷尾擦拳磨腰,拿到高分试卷时,他是傲然的,黯淡退学时,他又是孤独的。她想走上去,抹平他眉间的忧愁,熨平他心间的冷涩。 自端阳离开后,若男就开始坐立不安,她知道白如雪回来了。几天前,她偷听到了端阳和如雪的通话。端阳在作坊安装座机电话,并不是为了便于业务往来,而是便于他和如雪保持通讯。他们每天都会通电话,时间常常在晚上,作坊里的活忙完了,端阳帮着若男收拾完杂务,等若男回房休息了,他就会猫进办公室开启他和如雪的煲粥模式。 刚开始,若男并没有察觉,白天太累了,晚上回到房间,头一沾枕头瞌睡就来了。睡沉了的她被人抬去卖了都不知道。她常常发现端阳精神不济,干活时呵欠连天,就像长久熬夜的人,不仅脸是青的,眼睛也是青的,永远一幅没睡醒的模样,问他时只说晚上睡眠不好。 某天夜里,若男喝多了水,半夜被尿胀醒了,她翻起来上厕所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低语声。初时,她以为端阳在说梦话,侧耳细听,却是他在打电话。这么晚了,能够让端阳熬夜通电话的对象只有一个,白如雪。她鬼使神差坐到端阳的门下,贴着耳朵倾听着屋子里的谈话。她觉得自己肯定疯了,半夜三更不睡觉,贴在门缝下偷听别人打电话。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道德,脚步却生了根,听到屋里的对话便挪不开步子。端阳的声音如夜色一般温柔,听在若男耳朵里能滴出水来。他从没有这样温柔对她说过话。也许在他眼里,她就是粗枝大叶般的存在,他对她少了对待女孩的温柔和怜惜。 她顶着黑眼圈出现在他面前,他打了一半的呵欠收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以为她昨晚偷牛去了,才会睡眠不足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认识的若男瞌睡大得炸雷都惊不醒。他没有问她原因,他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每隔几分钟就要打一个呵欠。好在,他是男人,体质自然比她强,就算熬了夜,精神仍比她好,干起活来丝毫不拖拉,她给他打下手完全应接不睱,手忙脚乱。作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仅左邻右舍,就连很多顾客都以为他们是夫妻档。 “要不,咱们凑合着过得了。我跟着你混了几年,别人都以为我是你老婆,我就是想嫁也嫁不出去,索性吃点亏,让这便宜给你占了。”若男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她知道纵使是玩笑,端阳也不会当真。 “我以前把你当兄弟,现在还是兄弟。别以为你换了身马甲,就想翻身农奴把歌唱。”果然,端阳想都没想就连声拒绝,根本没给若男幻想的机会。 她闷着没搭话,说什么呢?说什么端阳都能把两人的关系往纯洁如兄弟那方面引导。从一开始,他的态度就很明确,他只是把若男当成兄弟,是她自己的心境发生了改变。那一缕情愫自萌芽之日起,就以星火燎原之势疯长起来,根本不受控制。她知道,他的心里只有白如雪,她看着他去陪她看电影,她眼巴巴地等在作坊里,直到他房间的灯亮起来。 那一丝散落得四分五裂的情绪才重新聚回来,让她安定和温暖。她看着他去上海看望白如雪,人在作坊,心却跟着他去了。他去了七天,她的心就去了七天。直到他回来,她的心才跟着回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舍不得离开他,她不管他的心里有没有她,只要每天能够看到他,和他一起干活,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一切,她就是幸福的。至少,他会去南溪集镇给她带羊肉粉,还会将她扔在盆子里的脏衣服一并洗了,还会在她小日子的那几天,为她熬制姜糖水,更会在她不开心时,为她唱歌讲笑话。 白如雪毕业回到了罗闽小学,端阳将作坊搬到了罗闽河边,距离白如雪任教的小学不过数米距离。她知道,他是为了白如雪,他想近距离地陪着她守着她。而若男呢,她的意见根本左右不了他,索性随着他,一起将作坊里的东西蚂蚁搬家运去罗闽河。他彻底拉开了与若男的距离,一道无形的高墙将他们隔绝开来,她懂他所有的疏离和客气。如雪回来了,她就只能退回到兄弟的位置,如雪才是那个与他并肩的人。 李萍萍在家里坐立不安,自从茂端离开后,她的心就变得空荡荡的。他不是她心仪的男子,却是她姆妈指定给她的结婚对象。在萍萍心里,嫁鸡随鸡,嫁狗就要随狗,无论茂端是什么样的人,她都要与他共进退。他们是夫妻,理应要并肩携手对抗风雨。哪怕,这风雨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她的姆妈。 茂端离开后,王翠巧果然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萍萍身上。她开始不停地念叨,从早上起床睁开眼睛看到萍萍开始,念叨到晚上萍萍洗漱回屋结束。萍萍在哪里,她的声音就跟到哪里,从她怀上她成为拖累,牵扯着她的脚步,念叨到大雪天背着她爬山涉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即使她不念叨,萍萍都能倒背如流。从小到大,只要王翠巧不顺心时,就会搬出这些陈年旧事,一遍遍在萍萍面前念叨。 她不想听,可她不能把耳朵堵上,面前念叨的妇人是她的姆妈,是忍受着屈辱给予她生命,又冒着生命危险带着她逃难的姆妈。她更不能躲避,这里是她的家,她能躲到哪里去呢?何况,无论她在哪里,王翠巧的眼睛始终长在她身上,她是逃不出她的手心的。 萍萍坐在黑暗中。到了晚上,房间里的温度骤降,冷空气像幽灵在游荡,到处都是冷冰冰的。她是易寒体质,刚刚用热水泡过的脚伸进被窝里,被子冰凉,床单冰凉,身子在一团冰凉里,身上的热量瞬间消散了,她的身子同样变得冰凉。蜷缩了半晌,身上还是没有温度,凉意包裹着她一点睡意都没有,睁着眼睛望着空落落的房间,腾地翻身起床走到外间。床铺上的两个孩子睡得香甜,均匀的呼吸声让她的心柔软下来。她俯下身子贴在孩子脸颊,孩子似是感受到了突然而至的冰凉,条件反射地抵触着。 她隔开与孩子的距离,默默地观察着孩子。这两个孩子,同样是她唯一的牵扯。离婚时,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唯独带走了这两个孩子。而此刻,她想把他们留给王翠巧,自己去找茂端。这是她刚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茂端负气离开,若是她不去找他,他是决意不会再回来的。她与茂端结婚才多久就闹成这样,若是传出来,岂不是活成了九庄的笑话? 她将随身衣物装进布袋里,坐在床前踌躇良久。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丈夫,如何抉择,左右为难。终归还是要有人打破僵局,作出选择。她咬了咬牙,轻轻拔开门,扭头看了看孩子们的房间,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缓了缓神,克制着内心翻涌出来的千军万马,从门缝里钻出来,融进苍茫的夜色里。 小鱼这段时间常常出神。韩孃孃缝纫店并不宽敞,只有一进一出两间屋子,一楼是门店,二楼是住房。临街的门店里,摆满了制作的衣物和布料,布料成捆堆放在柜台里,红黄蓝绿紫,各种颜色都有,棉布涤纶化纤,各式材质齐全。顾客到店里来,只需要量好尺寸,选择好布料,韩孃孃根据顾客需求制作即可。一般三至五天即可领取。 近年来,南溪商贸越发兴盛,古今中外融汇贯通,市场售卖的服装款式新颖价格低廉,来韩氏缝纫店制作衣服的顾客日渐减少。韩孃孃考察了市场需求,增加了窗帘、沙发、床单、被套等加工制作,还兼顾换拉链、卷脚边等细小活计,也算与时俱进,还算生意兴隆。每日来店里制作的顾客络绎不绝。 小鱼不仅是徒弟还是伙计,她读书不得行,做起手工活倒是得心应手。来店里不到三个月,量体、裁衣、卷边等工艺倒是学了个七八成。韩孃孃对这个徒弟赞不绝口,毫无保留将几十年的手艺全都教授于她。她的原话是,小鱼你好好学,等两年师傅干不动了,就把这间店盘给你,只要你诚信经营童叟无欺,我保管你下辈子衣食无忧。 每每韩孃孃这样说时,小鱼都只是微笑。她没有当店老板的经验,口齿也不如张小花伶俐,根本不知道如何讲价还价,她来学缝纫只是母亲的意思,有个可以傍身的手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小鱼每踩一下缝纫机就要抬起头望一下街道。 她对着街道而坐,抬起头就能将街面的情形看个大概。原本缝纫机摆在店铺的侧面,面对着墙壁。小鱼特地调整位置过来对着街面,她跟韩孃孃的解释是店铺里面的光线不好,操作起来很费眼睛。真实原因只有她知道,她想看看玉山会不会骑着摩托车从店门前经过。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玉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种情愫不同于她和小花的感情,也不同于她和端阳的感情。只是想想,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扬起,眼睛弯成豆角,心里涌起酸甜的感觉。她不好意思去找他,只知道他经常去端阳的作坊。她想去那里偶遇他。 以往,若非必要,她根本不会去端阳那里。一直以来,她和端阳的关系都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喊端阳哥哥吧,没那般亲热,自然喊不出口。连名带姓喊端阳吧,当着若男的面,大名小氏的,又显得没有礼貌和教养,索性什么都不喊。那也不行,她总不能喊他“喂”吧。 她想见玉山就得去哪里,她只能和若男联络感情。好在,若男经常去她家,小鱼和她相处甚欢。她就打着找若男的幌子,一次次去端阳的作坊,次次都失望,玉山最近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倒是端阳忍不住打趣,“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这半个月跑我这里的趟数快赶上一年的总数了。怎么着,想和我把前面疏离的兄妹感情修复回来?” 她便不好意思再去端阳作坊了。缝纫店里没事时,小鱼喜欢在南溪集镇走走看看,逛街在其次,主要还是想碰着玉山。自玉山救了她和小花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南溪并不大,总共就两条街道,一条新街,一条老街,来南溪半年,独自在街道逛了几个来回,小鱼闭着眼睛都知道这街道有些什么商铺。 就像这会,不用想,她都能道出韩氏缝纫店周边有些什么铺子。往下挨着韩氏店铺的是李小二小吃店,主要经营洋芋粑粑和豆腐丸子,店里经常人满为患,香味隔着墙壁飘过来,勾起小鱼肚子里的馋虫蠕动。下一家是方记小笼包子铺,包子有肉包、三鲜、豆沙、粉丝和芽菜,味道很不错,只是小鱼每次去买包子时,看到店老板包裹着纱布的断指,都会忍不住反胃,买来的包子扔进了垃圾箱。再往下是服装店,店门口张贴着几张红纸,上面张牙舞爪写着,最后半个月,跳楼大甩卖。结果却是,小鱼来了半年,老板的衣服都没有甩卖完,他也没有去跳楼。 这天,她仍然从缝纫店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今天不是赶集天,街道很冷清也很干净,她喜欢不赶集的日子。赶集时,她和韩孃孃要从早上忙到晚上,乡民们五天赶一次集,自然把要卖的要买的都凑到赶集天,韩孃孃刚把店门打开,就有人等着量体裁衣,小鱼赶紧将尺子拿过来帮着量尺寸。 除了做衣裳的顾客,还有买成品的顾客,小鱼和韩孃孃分头招呼着。顾客多时,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即使是上厕所都得快去快回。赶集天,韩孃孃都会提醒小鱼少喝水,等到顾客散尽,夜幕早已降临,小鱼感觉不到饿,只觉得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她通常连晚饭都不吃就回房间休息了。饶是这样,韩孃孃仍是希望天天赶集。 小鱼走到广场便停下来。说是广场,只是一个相对宽敞的坝子,坝子边上有一棵千年银杏树,树根盘距在地上,如同巨人的脚掌,几个小孩坐在脚掌上,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树下原本有一口古井,只是现在没人取用,里面的井水随之枯竭,这古井便成了枯井。小鱼坐在台阶上,望着广场上的人们。广场一角摆放着供孩子玩耍的气垫城堡,摊主正在卖力地充气,干邉的气垫充盈起来,孩子们的目光吸引过来。小鱼没有在城堡上玩过,那时候还没有充气的城堡。她小时候的玩具只有石子和泥巴。 母亲某次带着她和云霞去公园,她坐到秋千架上,一位老爷爷将她推起来,随着秋千越荡越高,她由好奇、惊喜到紧张、恐惧,生怕自己会被抛出去或是挂下来。只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没有带他们去过公园,恍然想起父亲离开他们已经整整10年了。 她还记得父亲带着她过河墩的情景。她胆子很小,即使父亲牵着她的手,她也不敢从河墩上经过。父亲只得蹲下身子,让她骑在他的肩膀上。她紧紧地搂着父亲,先是闭着眼睛,继而在父亲的鼓励下睁开,罗闽河水奔腾着从脚下淌过。那时,她觉得父亲的肩膀像山一样巍峨,像水一样宽阔。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位像大山一样的男人会轰然倒塌在罗闽河里。 她的眼睛涌上了一层水雾。影影焯焯中,她看见一个小姑娘骑在父亲肩膀上从广场走来。那父亲不知说了什么,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这多么像曾经的父亲和自己。而时间却像高超的魔术师,抹去了很多的记忆,模糊了很多的曾经。其实,父亲和她生活了八年,点点滴滴的事情数不胜数,她能记住的只是那么几件。时间久远,岁月更迭,她怕这些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不见,就像握在手心里的沙子,慢慢地,都从指缝间划落。最后,一粒都没有。 “妹妹,你怎么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小鱼从忧伤中抽身,神情怔忡地抬起头,陈玉山近在眼前。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如瀑的乌发,恬淡的笑容,宛如从画卷中走出的少年。 她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眼前的男人,确实就是这段时间遍寻不着的陈玉山。此刻,他斜跨在摩托车上,牛仔衣折射出狂荡不羁,齐肩长发随风起舞,他缓缓摘下脸上的眼镜,那动作说不出的魅惑。若说,小鱼之前脑海里的玉山只是一个影子,这时他坐在摩托车上,脸上有着几分狂荡不羁和漫不经心,眼睛里溢出不加掩饰的笑意,就那样注视着小鱼,真实得不像真的。 “玉山哥...”小鱼没有见到玉山时,感觉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他。 此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在没有见到他以前,她设想过和他碰面的无数种可能。甚至设想过,她若是遇见他,是礼貌地叫声哥哥,还是扑到他怀里,将她这段时间的想念和牵挂告诉他。真正见到了,她选择了前者,并不是她有多理智和克制,而是那一瞬间,她呆若木鸡,大脑短路了。她除了叫他,没有其他动作。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嘛?莫不是又在这里哭鼻子。”玉山看着愁眉不展的小鱼,指指后座,“上来,哥哥带你去兜一下。” 小鱼走过去跨上摩托车,玉山将头盔给她戴上。她呆呆地坐着,仍由着玉山给她扣上帽子。他的脸近在咫尺,她能看清脸上的绒毛,还有眼睛里她的影子。他的气息喷在脸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她闭上眼睛感觉着他的气息。他的手顿了一下,跑了这么久的摩的,搭载的顾客男人女人都有,他的心从没有悸动过。此时,小鱼微微仰着脸,白皙透亮的肌肤,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呼出的气息是甜的,暖暖地拂在他的脸颊,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想要俯下身子去吻她。 微风拂来,他的意识清醒过来,他给她扣上安全帽,转过身子稳住方向盘,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的脚轻轻点向油门,摩托车缓缓向前驶去。小鱼没有提防,惯性将她往前推。她紧贴在玉山背上,玉山的背很宽阔也很温暖,这让她想起父亲的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贴在父亲的后背上了。她闭着眼睛感觉着玉山的气息,风轻轻地吹拂在额头,玉山的发丝轻拂在脸上,带着皂角的清香。 她沉醉在小镇九月的秋风里。玉山的车速渐渐快起来,摩托车驶出了南溪集镇,郊外的道路很宽敞,行人和车辆都很少。他慢慢提速,摩托车像箭一样弹了出去。每当心情不好时,他就采取这样的解压方式,让自己随着摩托车一起奔跑,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什么都不用想,沿着这条路一直开到天边。 若是小鱼没有在车上,他还会将速度开到最快。他并不飙车,只是喜欢速度带来的快感,可以什么都不用想,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就像此刻,天地间只有他和小鱼,他们是彼此的依靠。他将车速降下来,一只手握住小鱼搂在他腰间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触感冰凉。她没有反抗,任由他握着,他一直将车子开到了田野里。 空旷的原野里,稻谷已经收割,只留下满地的谷茬和没有回收的谷朵。夕阳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稻田上,给整片稻田增添了一种柔和的光影,映衬出宁静而温暖的氛围。稻田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风声,仿佛大地在低语,让人心生宁静。站在稻田边,静静地聆听,能够感受到晚风与稻草交织出的美妙乐章,仿佛进入一个完全与外界隔绝的世界。这是一幅温馨而宁静的画面,让人心情愉悦,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玉山将摩托车放到一旁,两人并肩坐在田埂上,晚风带来稻草的清香,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两人脸上,温暖得如同母亲的手。 “心情不好时,我喜欢沿着这条路奔跑,吹吹晚风,脑子就清醒了,觉得人生若短,实在没有必要凡事计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只是这一路走来,你的心情可曾好受点?”玉山望向天边的夕阳,又将视线掠回身边的女子。 “其实也没什么,女儿家的一点小心思,吹吹风就好了。”小鱼很想说,她的心事与他有关。只是,女孩应有的矜持让她开不了口。 “你这段时间经常去端阳那里?”玉山不经意道,似是随意撩起的秋风,吹拂进少女的心里。 “你怎么知道?”小鱼惊道,她去得那么频繁,一次都没有碰见他,他却了解得这么清楚。 “听若男说的,她说你这段时间老往哪里跑,感觉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小鱼怔住,她未加掩饰的心情那么明显吗?连粗枝大叶的若男都看出她在找人。或者说,是在等人。 “玉山哥...”她的内心天人作战,说与不说都两难。她怕他一直把她当妹妹,说出来若是被他拒绝了,那多难堪? “小鱼,你有喜欢的人吗?”玉山冷不丁道,小鱼怔住,慌忙摇头。她在学校暗恋过一个男生,只是从未表白过。如果那算喜欢的话,她是不是对他撒谎了。 “我有喜欢的人。”他又道,看到她迅速凝固的表情,“我曾经把她当妹妹,还是一个爱哭的妹妹。第一次在朋友家里见到她,她坐在窗口发呆。第二次见到她,她爬在桌子上沉默,第三次见到她,她坐在罗闽河边哭泣...” “你...”小鱼跳起来,“欺负我。” “我没有。”他将她扯进怀里,“端阳知道爱哭的妹妹被我拐跑了,会不会拿刀追我。” “管他作甚。”她仰起头,他的脸笼罩在夕阳里,染上了金黄的颜色,湿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她闭上眼睛,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与温馨。他俯下身子,湿热的唇触到了她的,她浑身颤栗了一下,一股暖流从嘴唇流向身体。 这一刻的静谧,这一刻的阳光,她会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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