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六月十五,小鱼的婚事如期举行。 事隔多年,林素家第一次举办喜事,自是热闹非凡。九庄家家户户倾巢而出,桌椅板凳摆满院坝,门楣上张贴着鲜红的对联,整个院子洋溢着喜庆浓烈的气氛。虽然时间仓促,林素却把婚礼需要的一应事务都准备好了,不仅为小鱼制作了整套家具,还添置了床单被套以及日常生活需要的锅碗瓢盆,陪嫁的物品摆满了半间堂屋。九庄人家嫁女儿时,通常会把陪嫁物品摆放在堂屋,来往宾客会通过陪嫁数量及种类衡量主家对女儿的重视程度以及家庭的贫富程度。林素不想让别人看不起,更不想让小鱼委屈,陪嫁物品更比其他人家厚份,几个婆姨围着小鱼的陪嫁品头论足,言语中满是赞叹和佩服。 远亲不如近邻。革命全靠自觉,如是谁家有点大盆小事,你不去帮助,到了你家有事时,旁人也不会站扰。人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谁来的,谁没来,一清二楚。就像这会,人们发现没有杨秀的身影。对于杨秀和阿昌的事情,人们并没有真凭实据,仅仅口口相传,就像是一阵风,没有人会去打探事情的真实性。 当然,人们对于男女之情并不需要知道事情的真实性,只要有了风声,人们就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就像这会,人们在人群中看到阿昌,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杨秀,三五几个婆姨聚在屋檐下小声嘀咕着,时不时抬头瞄一下阿昌。阿昌当然看不见人们的表情和行为,但他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他当然知道杨秀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从去年冬天一直到现在,她都在湘城医院耗着。 自从张生撞破两人奸情的那天起,他和杨秀就彻底断绝了关系。他是男人,又是瞎子,可以不在乎庄子里人们的目光。若是杨秀愿意跟张生离婚,他自是愿意与她一起生活,他有手艺,会算命会拉二胡,就算不去南溪集镇摆摊设点,照样能够养活他们母女。他试着将想法透露给杨秀,结果不出所料,遭到了她的严词拒绝。原因不用说都知道,杨秀嫌弃他是瞎子。 “就算我是瞎子也比张生强。这些年,你生拉活扯着几个孩子,他给过你一分钱?”阿昌对着杨秀咆哮,“你看不起我这个瞎子,这几年还是我暖着你。不然,你那土地早就干涸了。还有,若不是我接济着你家,你那几个娃儿活得出来?” 杨秀默然着没有说话。她知道阿昌说的都是事实。这些年,张生已经活成了一个影子,在她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或许如别人所说,他早就在别处安了家。她却一直死守在这个冰窖里,生生把自己从豆寇芳华熬成中年妇人,生生将眼睛里的那点希望熬得看不见影踪,枯井一般地失去了所有光泽。 她不知自己在守什么熬什么,娘家人劝她自己去讨饭吃,这几个娃儿没人照管,张生自然会回来。就算他不回来,庄子里的人见孩子可怜,东家施舍一碗西家施舍一碗,孩子们照样能长大。可她舍不得,她见过没有娘的孩子,寒风凛冽的冬天,光着脚踩在雪地里,脚后跟全是冻疮,裸露出来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的张生早就死了,死在了她的心里。 “阿昌,这件事情终归是不道德的,不管对错都已经发生,我不怨谁。至于你的提议还请你收回去,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纵使你认为是嫌弃,我都跟过你。如今,你为了我受伤,咱们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杨秀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任何事情都有终点,她不想走到哪里都有人指着她的脊梁骨,回到家还得接受张小花审视的目光。 “你说结束就结束吗?绝无可能,我这辈子就算不娶妻都得赖上你,反正没别的女人看上我。”阿昌开始耍赖,男女之情就像鸦片,一旦沾染想要完全戒掉根本不可能,阿昌深谱这一点。除了杨秀,暂时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出现解决他的身体所需。 说了该说的话,杨秀转身就走。阿昌受伤住院那段时间,出于良心的愧疚,她不顾九庄人的目光,一直在医院照顾阿昌。阿昌以为杨秀不过是和以往一样,每次都说着决绝的话,在他的软磨硬缠下,通常都会缴械投降。 这次,杨秀铁了心,无论阿昌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阿昌一次一次来到她家里,求她吼她,软的硬的,威胁的妥协的,什么手段都用尽了,她的态度坚决如铁。 阿昌慌了,语无伦次地,什么难听的话都吐出来了,“杨秀,你不要以为你很高尚,九庄人谁不晓得你被我睡过。你现在想把我甩了,门儿都没有。我肚子上还留着伤疤,你若想和我断绝关系,除非让我同样往你的肚子剌两刀。” 她果真握着刀走到他面前,将刀柄递给他,刀尖对准自己。只要阿昌稍稍用力,刀尖就会刺破衣裳,刺进她的肚子。她站在他面前,带着慷慨赴死的凛然,眼睛紧紧地盯着阿昌。他却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滑到墙角,刚才的嘴硬不过是气话,他从未想过伤害她分毫。手里握着的刀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寒冷的光芒映照在两人身上。 他把她扯进怀里,狠狠地咬在她的耳朵上,“我拗不过你,最后一次必须满足我,从今往后绝不纠缠于你,咱们就像你说的,桥归桥,路归路。” 她缓缓地将衣衫褪下来,光洁的身体裸露在他面前,冰凉得没有任何温度,同样冰凉的液体从眼睛里跌落下来。瞎子阿昌并未察觉,他的手抚摸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从脸颊至脖子,又从脖子滑至身体。他的手滚烫,带着灼热的温度,每到一处都似火灼了一般。 杨秀木然地站着,如同一尊雕塑,空洞的眼睛里看不见一点光泽,如同这暗沉的夜,看不见一丝希望。阿昌自然不会放弃这最后的机会,他将杨秀抱到床上死命纠缠,浓稠的夜色包裹在身上,如同猛兽张开嘴将杨秀整个儿卷了进去。 小鱼端坐在新房里,脑袋里杂乱无章。从昨天开始,她的脑袋就是蒙的,她自己都不相信,竟然结婚了。前段时间跟林素说时,生怕林素不同意。毕竟,母亲对她和云霞一直管教甚严,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带男生来过家里,最后竟是端阳带回来的男生,拐走了自己。 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滤着和玉山相识以来的所有情景,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关注玉山的呢?或许是他第一次顶着长发来家里,她误以为他是女生,细看之下发现是男生,免不了对他多了几分好奇。 真正产生好感却是他到学校接她,他说是奉了端阳之命每晚护送她回家。她信以为真,下了晚自习走出校门,果然看到他站在人群中。昏暗的光影里,他那独特的发型和冷酷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他视而不见,眼中那种毫不畏惧,桀骜不驯的眼神,仿佛可以和整个世界抗衡。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不一样的玉山。从小到大,她都是乖乖女,从不敢违抗林素甚至端阳的命令。直到遇见玉山,那个个性迥异的男子,她身体里潜藏着的叛逆因子苏醒了,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姐姐,你在发呆吗?”云霞跑进来,她也不敢相信,小鱼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了。 “没有啊,只是如坠云端,完全没有一点真实感。”小鱼望着云霞,这个比她略高的妹妹。 “那我今天晚上陪你,咱们好久没裹一个被窝了。”云霞钻进小鱼的被子里。 云霞出生后,小鱼就单独居住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是她的私人领地,没有她的允许,家里任何人都不能踏入,纵使她去了罗闽河,这个房间仍然空置着。云霞偶尔好奇,会溜进房间里看看瞧瞧。小鱼回来时,两姐妹就窝在一个被窝里说些体己话。云霞上高中后,学业越发繁重,她亦感受到了压力。虽然小学到高中,她都是以尖子生的身份一路过关斩将。每当这时,小鱼就会觉得欣慰。 至少,云霞没有让母亲失望,家里的三个孩子,端阳和小鱼都没有考上大学,这也是母亲一直不能释怀的原因。小鱼同样希望云霞能够考上大学,只有她考上了,才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才能让母亲真正释怀。 每次云霞领到奖状时,小鱼都会让她把奖状拿到堂屋给父亲看。墙壁上的父亲很年轻,穿着平整的衣裳,梳着整齐的头发,光洁的额头看不到一丝皱纹。他微笑着看着他们,仿佛从未离开过,一直在他们的身边。 两姐妹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头挨着头,面贴着面,说了一晚上的悄悄话。小鱼给云霞分享她和玉山交往的点点滴滴,云霞同样给她讲述青春期的一些烦恼。她和光宗耀祖两兄弟一起长大,从小学一年级起,三人就在一个班级,他们和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们是她的影子,她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光宗和耀祖一文一武,耀祖喜静,喜欢啃书,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隔三岔五,云霞会在校报看到耀祖的名字,还会在校园广播听到耀祖的名字。云霞比较偏理科,数理化成绩排名年级前十,语政英在年级只能算中等水平。她很仰慕耀祖的文采,正如她同样是光宗的迷妹。 小时候,她比光宗和耀祖都要高半个头。到了高中,他们开始疯长,以不可控的速度,仿佛一夜之间,就窜到了1.8米的高度,而云霞还停留在1.58米。每次见到他们,她都需要仰着头。身高的优势自然造就了体育爱好者光宗,轻轻松松跳起来就能扣到篮板。 每当他在球场自由驰骋时,都会引来围观女生的尖叫。某次云霞站在场外,他飞奔过来抱起她,轻松地跳起来将球投进了蓝筐。周围人欢呼着,潮水般涌向云霞。她急速地跳开,少女怀春的羞涩掺杂着紧张散落成一地的沙,歪歪扭扭飘洒了一路。 “照我说,你还是要将所有精力用在学习上,切不可因为他们影响了学习。”小鱼撑着下巴,望着云霞。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照亮了暗沉的房间。 “这是自然啊,我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姐姐,你说你会和自己的左右手谈恋爱吗?” “小屁孩,什么左手右手,你当前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你是咱们李家唯一的希望,背负着姆妈、爸爸,端阳和我的期望。你这肩上的担子可是重得很,考不上重点大学,我看你怎么向我们交待?” “知道了,你跟姆妈一样,说到我的学习就开始碎碎念。咱们眯一会吧,天快亮了。一会,玉山哥的迎亲队伍就要来了。” 临到天亮时,迎亲队伍还没来,倒是小花回来了,两人坐在屋子里聊着体己话。小鱼发现小花瘦了很多,宽松的衣裙穿在身上如同罩在竹杆上,空空荡荡的,整个人衬托得更加瘦小,巴掌大的脸上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相比小花的瘦削,小鱼圆润了不少,近段时间食欲特别好,老是觉得饿,玉山就在店里预备了很多零食,小鱼随时都在往嘴里填东西,几个月时间体重暴增,腰围比原来足足粗了一圈。 小花和小鱼互相打量着对方,感受着双方身上的变化。他们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时光溜得太快,一路跌跌撞撞,原本以为长大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却一下子窜到眼前。小花欣喜小鱼终于有了依靠的人,不再是当初因为牛丢了和她困在森林里茫然无措的小鱼,而小鱼同样心痛小花的羸弱和坚强。一直以来,小花都以伤痕累累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却在任何时候都比她坚强勇敢,小小的身板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杨秀的病怎么样?”小鱼不想问这个问题,却忍不住不问。 “一直在医院放疗化疗,折腾得人都垮了。你能想像以前那么强悍的人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吗?”小花眉眼里的光泽暗淡下去,低着头把玩着衣裙上的纹路。 “不管她以前做了什么,她都是你的姆妈,你肯定做不到对她弃之不管。” “面对以前的杨秀,我或许可以漠然视之,现在的她只会让我觉得可怜,我确实做不到不管她。” “医院是个无底洞,靠你一个人怎么支撑?你那几个姐姐呢,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小玉在医院陪护,小兰外出打工音讯全无,谁都联系不上她。小翠呢,还在读技校,她还需要学费呢,自然拿不出钱。” “那你爸呢,他跑了多年运输,应该存了不少钱。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们联系过他吗?” “你应该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也许是杨秀的命,半生强悍落到这个下场。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咱们别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杨秀还有我,我会尽最大努力治好她的病。” “我是心疼你。”小鱼紧紧抱住小花,“你不要太拼命,杨秀那个病听说治愈率非常低,尽人事听天命,我相信你尽了最大努力,就算最后结果不理想,杨秀也不会恨你。” “若男是不是喜欢你哥,她看端阳的眼神和你看玉山的眼神一样。”小花不想再提杨秀,故意转移话题。 “他们的事我也说不准,如雪出事后,端阳很消沉,我自是无法劝他,姆妈也是急在心头。若男这些年一直陪着他,端阳初入社会时,她就在他身边,若说对端阳没有情意,我和姆妈都不相信。背地里,我们都希望若男和端阳在一起,并不是如雪不好,而是若男更适合他。端阳身在其中,当局者迷。” “如雪才去世,端阳一时半会肯定走不出来。他和若男的事还得看缘份,时机到了自然会在一起。你和玉山就挺好,这是我给你们的礼物。”小花将一个盒子递给小鱼,“小鱼,你一定要狠狠地幸福。” “肯定会的。小花,我也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心疼爱你的人。”小鱼再次和小花紧紧相拥,眼睛有些潮热,她和小花都是苦命的孩子,她希望大家都能苦尽甘来。 迎亲礼炮声响起,身着喜服的小鱼由喜娘搀扶着来到堂屋。林素已经由人扶坐在高堂上,母女俩无语凝噎,喜极而泣。林素侧头去看墙上的贵生,贵生微微笑着,似是回应。他那张黑白分明的脸上有了光泽,不似之前冷冰冰的,眼睛熠熠生辉,竟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闪亮。 林素恍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的这个位置和贵生行礼,那时的她跟现在的小鱼一般年纪。而贵生呢,比现在的端阳略大,他和她并排站立着,面对着父母行礼。时间啊,悠悠流淌,如同罗闽河的水,一日一日向东流去,而她已经到了含怡弄孙的年龄。若是贵生还在,他应该也是欣慰的,孩子们终究长大了,如同一只只雏鹰,正在离开他们的怀抱,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小鱼的眼前一片朦胧。记忆里,只要做错了事情,母亲就会让她在堂屋罚跪,她跪在地上望着墙上的父亲,一如从前。多少年了,父亲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小鱼记忆里的父亲,穿着整洁的衣裳,微微卷曲的头发,剑眉下的眼睛亮如星辰,嘴角微微勾起,溢出的笑容如同春风。 每次小鱼望向父亲时,都会被父亲的笑容感染,再悲伤的情绪都会淡去几分。记忆里,父亲一点都不严厉,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们,母亲管教他们时,父亲还会为他们辩护。原来父亲一直宠溺着他们,让他们成了九庄最幸福的孩子。 “爸爸。”她在心里说,“您的小鱼长大了,离开了您的庇佑,玉山会代替您照顾我。” 父亲似是对她点了点头。小时候,父亲和她走到罗闽河边时,她不敢过河,父亲就会站到河里,用手护着她一步步从石墩上走过。等到过了河,父亲的裤子都湿透了,仍笑着对她说着没事。晚上,她去邻居家看电视回来晚了,漆黑的夜晚让她心生怯意,却看到了道路尽头的灯光。她不再畏惧黑暗,顺着灯光跑过去,父亲提着灯笼在路口迎候她。 就是这样的点点滴滴,一件件从脑海里翻涌而出,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事,父亲还守候在她身边。而岁月终究穿隙而过,父亲淡化成了墙上的影子,留在了记忆深处。 催促的礼炮声响起,她在喜娘搀扶下,缓缓走向迎亲队伍。按照习俗,新娘出了门就不能回头,她却忍不住回头。林素倚在门框上,人来人往间,她的身影透出几分寂廖,单薄的身子似乎站不稳,堪堪靠在门框上,眼睛里莹然有东西滚落下来。 小鱼吸了吸鼻子,酸酸的,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礼炮的喧嚣声中,卷起的灰尘吹到眼睛里,迷乱了眼睛,也迷乱了心事。 端阳有了醉意,踉跄着走到了罗闽河边。初夏的罗闽河,河水并不喘急,安静地盘卧在原野里,如一条玉带缭绕在九庄。河水潺潺,碧波荡漾,绿草茵茵。空地上,成群的牛羊自由地啃食,吧嗒吧嗒的声音传来,和着溪流的叮咚声,敲击在端阳心上。他坐在石墩上,光脚踩进河水里,初夏的水温很低,赤足入河流,只觉冰凉浸骨,寒气从脚底爬到了身体。 小时候,他喜欢赶着黄牛来这河边,黄牛在岸边的青草地自由驰聘,他则卷起裤脚走进河流里,掀开石头便能找到几只螃蟹。运气好时,还能找到团鱼。罗闽河素有野生团鱼,两岸村民经常通宵守候,螃蟹、鱼虾倒是经常摸到,有时黄蟮也能钩到。不过,黄蟮大多生活在烂田里,晚上才出来活动,要钩也只有晚上才能钓到。 除了在河里摸鱼捉外,端阳还喜欢在河里洗澡。水边长大的孩子当然喜欢玩水,幼时的端阳只要天气晴好,几乎每天都会来河里泡一会。母亲知道了是不行的,特别是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根本不会允许他们来河边玩耍。 “端阳,你怎么又来这里?”若男在端阳身边坐下来,眼睛盯着水面,河水平静无波,缓缓地向前流淌着。 “好久没来这里坐坐了,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情。”端阳的唇边溢出几丝笑意,“一晃,我们都长大了,只有这条河流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改变。” “它其实也在改变,只是你没注意而已。端阳,你从这里走出去已经8年了吧。我突然想起咱们在玉磐山的情形,当时我们站在山顶,头上是满天星辰,脚下是南溪灯火。你说,若男,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走到这南溪来。我的回答是,南溪算什么,咱们要走出黔州,放眼世界。” “如今,我们还是只走到了南溪,离走向世界这个目标还远得很。” “至少实现了第一个目标。小鱼有了依靠,云霞上了高中,李家终究会有一个大学生。端阳,你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若是你再坚持一下,你已经是李家的大学生了。” “我是哥哥,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任何选择都是理所应当的,并不存在后不后悔的事情。若男,我很感激你这些年的陪伴。今天,当着罗闽河,我跟你透个信吧,如果你30岁还嫁不出去,我来托你的底。” “你说真的?”若男的眼睛亮光闪烁,莹然如玉,她不敢眨眼睛,怕那珠子会掉下来。 “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端阳仍是盯着河水,河水绿莹莹的,如同一泓碧玉。 “不把我当兄弟了?”若男仍是不敢相信,“30岁并不遥远,我不在乎多等几年。” “谁让你等了?我是让你抓紧找个好男人嫁出去。”端阳拧了一把她的脸颊,“走吧,河面起风了。” 阿昌摸索着来到湘城医院,在好心人帮助下见到了杨秀。杨秀已经喝过药,正躺在病床上休息。生病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疼痛是唯一最真切最直接的感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从头发到骨头都只剩下疼痛这个神经,站着痛,走着痛,坐着痛,躺着痛。 最初,她还能忍受噬骨的疼痛,即使痛得死去活来,仍然紧咬着牙关,努力不发出声音,汗水流出来,浸湿了身上的衣衫,也浸湿了身下的被褥。小玉看见她难受,试着按摩她的身子,结果疼痛不仅没缓解,反而随着小玉的按摩加重,疼痛到极致时,她甚至冒出不如死了的念头。 只有死了,疼痛才会消失,只有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许是药物起了作用,她终于安静地睡着了。小玉坐在床前,一步也不敢离开,她亲眼目睹了母亲的痛苦,有时心里也会生出世界上如果有安乐死,她希望母亲在睡梦中安静地睡去。 此刻,母亲恬静的面容又让她心生愧疚,怎么能让母亲安乐死呢?她是自己的母亲,生养之恩大于天。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这双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下去。得病以来,杨秀迅速从110斤瘦到了70斤,整个身体都在猛烈地缩水,如同一块海绵,里面的水分挤出来,只剩下干枯的一块皮子。 小玉抬起头看到了门口的阿昌,她不知瞎子阿昌是怎么从九庄来到湘城的。此刻,他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杵着竹杆,侧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眼皮急速翻动着,露出里面白色的眼仁。小玉不敢惊醒杨秀,蹑手蹑脚离开凳子,悄悄走到阿昌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爹。 “玉儿,你姆妈怎么样?”阿昌看不见,只能依靠嗅觉和触觉来辨别,此时的杨秀没有一丝气息,他不确定杨秀到底如何。 “刚吃过药睡着了,她这段时间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消瘦了很多。我也不知道她几时能好?”小玉哽咽着,这段时间她目睹着杨秀与病魔抗争。 很多时候,不只杨秀,小玉也是孤立无援,绝望的时候找不到依靠的肩膀,只能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阿昌的出现,让她仿佛看到了依靠。毕竟,在小玉面前,他是大人。 “你们是她的希望,一定要多开导她。爹爹的眼睛看不见,手长衣袖短,只能过来看看,帮不上忙。”阿昌坐在医院过道里,空气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的鼻子再也嗅不到其他味道。 他摸索着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小玉,“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全部给你姆妈治疗。玉儿,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要照顾好你姆妈。” “爹爹,我不能要你的钱。”小玉急忙推辞,“你的眼睛看不见,婆婆年龄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医药费的事你不用担心,小花会想办法。” “小花还是孩子,她能有什么办法?爹爹有手艺饿不死,今天把钱给你们,明天就挣回来了。你先把钱收着,我进去看看你姆妈。一会她醒来,你别告诉她我来过。”阿昌站起来,小玉只得搀扶着他。 杨秀还睡着,小玉疑惑医生是不是在药里加了安定,才会让姆妈安静地睡了这么久。阿昌坐到病床前,缓缓伸出手去触摸杨秀。他的手触到她的脸颊便碰电般地停住了,纵使作好了思想准备,他还是没有想到,杨秀竟然瘦成了骷髅。 九庄的女人中,杨秀属于油光水润那一类。阿昌给别人算命时,通过触摸对方的手就能猜测来人是胖是瘦,往日的杨秀被罗闽河的水浸润着,出落得丰盈饱满,饶是生养了几个孩子,仍没有把她身体里的水分带走。 此时的她如一截枯木,病痛将她身体里的水分全部抽走了,干枯得只剩下骨头架子。她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具风干的木乃伊,能够闻到身上腐朽的味道。 阿昌默默地坐着,身子竟也挺不直,佝偻在椅子上,恍若一个小老头。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仍是带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冲淡了杨秀身上皂角的馨香,阿昌满鼻子都是消毒水味。 他的眼睛仍是空洞的,仿佛一口枯井,里面再也流不出泉水。他的手垂落在身侧,没有再去触摸杨秀,而是静静地感受着她微弱的气息。他从来没有想过,曾经活色生香的人会如此毫无生息地躺在床上。 杨实其实已经醒了,阿昌进来时她就感觉到了。只是她不想睁开眼睛,虽然阿昌根本看不见。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依然感受到了阿昌的触摸和停在半空的手。此时,她庆幸阿昌是瞎子,看不见此时的她是何样子。 躺在病床上的她早已失去往日的灵秀,只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她曾经饱满丰盈的脸变得沟壑丛生,露出可怕的颧骨,两只眼睛如同两口枯井,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整个人干巴巴地躺着,如同漏了气的皮球,再也饱满不起来。而她也如路边的野狗,路过的人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阿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杨秀睁开眼睛,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如同死鱼的眼睛,定定地凝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只有一盏白织灯孤零零地悬挂着,散发出惨淡、瘆人的光芒。她的眼睛里慢慢溢出几滴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至嘴唇边。 她伸出舌头舔一下,苦苦的,咸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