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走出帐篷时,看到的构图有些怪异——熄灭的火堆中,是各种烤成焦炭的未名物质。 柏秋寒一脸宽慰地看着正将襁褓拥在怀中、怎么都不舍得放开的尚华夜,而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映城内务总管尚清,却是靠在自己的主上旁边,悄悄擦着眼泪。 十三不明白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想必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吧? 少年这样想着,却觉得跟那位救他脱离苦海的大人又多了几分疏离感,但早已学会察言观色的他并没有将这份想法体现在脸上,只是默默地走到了柏秋寒身旁。 柏秋寒并未察觉到十三的些许心理变化,察觉到到他的到来,只是冲他一笑,而后向尚华夜问道:“前辈,你说你要去中界山与那些人谈谈,应该不会带小叶一起吧?” “当然不可能,这次商谈结果如何还两说,怎么可能带她去。”尚华夜逗弄着怀中的婴儿,看着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她也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小子,难得华夜大人是相信你,你要是让这孩子受了半点伤害,就以死谢罪吧!” 只要是尚华夜在乎的人,哪怕是曾经那个怪物,尚清也会无条件支持,不过她这满怀威胁之意地话语,却配着她那因为刚哭过而仍旧红肿的眼睛,怎么看也起不到威胁的效果。 “柏少年,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尚华夜看着有些尴尬的柏秋寒,笑问。 “我来这里本就是为了筑道,总之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尝试吧,要保护这孩子,至少要有能在先天境界手下自保的能力才行啊。”柏秋寒苦笑。 “安全的地方?难道这里不是吗?” “可是前辈你不是要……”柏秋寒一惊,而后忍不住露出喜色,如果有尚华夜这种灵元界最强级别的存在为自己护法,那自己就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这最关键的筑道第一步里去了。 “虽然算时间中界山也差不多到行动的时候了,但几天十几天的空闲还是有的,何况你要是不提升一些实力,我也不能算完全放心。”尚华夜笑道。 柏秋寒讪讪地望向天空,说来还是自己太弱,虽然比起刚进入丹海初结时,他已经变强了许多,但还是赶不上这飞快变化的局面啊! 那顶破旧的帐篷之中,此刻却只有柏秋寒一人,正放在他手中的,则是尚华夜交予他的元晶,其内满溢着尚华夜这些年闲暇时间积累的灵界源气。 筑道的要点,经过黑袍人的指点和自行翻阅《炼法真诀》,柏秋寒早就了然于胸,但理论毕竟是理论,真要放到实践上,他却是一片迷茫。 将灵界源气引入经脉之内,柏秋寒先是确认精神力的确能将灵界源气如真气一般随意操纵,而后便开始尝试以之冲击那经脉滞塞之所在。 某些练气士认为,人在胎儿阶段就是经脉穴窍俱与外界相通,故而将练气士打通经脉这个过程称之为返先天,但柏秋寒知道实则不然。 在可以修炼的有灵之物中,人类绝不算是什么强大物种,甚至可以说是弱小,因为肉体孱弱、经脉闭塞,所以才会有所谓返先天的过程,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人类这种需要先行打通经脉穴窍才能与天地沟通的生物,也在修炼的初期多了几分亲近天地之道的机会。 与诸如龙种之流一出生便是玄极境界的强大生灵相比,孰优孰劣,倒是见仁见智了。 所谓筑道,在一般练气士看来是魔道,实际上也是将这些弱小物种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的一种方法,亦即使黑袍人所谓的“近道”。 这个过程是无比痛苦的,柏秋寒的肉身强度虽已不逊色于资深提修,但没有经过脱胎换血和血气化精这两个境界对于肉身本质上的改造,经脉与血气相对于突破先天的要求还是脆弱了些。 所以当灵界源气开始冲击第一条经脉时,柏秋寒差点痛得晕了过去。 以他的精神力之强都险些晕倒,便足以看出这是怎样的疼痛,柏秋寒连忙将灵界源气重新注入元晶,睁开眼睛,强行中断了入定状态。 那张漂亮的脸上一片苍白,柏秋寒拭去额角的冷汗,然后重新将那块元晶攥紧——如果只是因为惧怕疼痛就放弃的话,他就不会在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只是这份疼痛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所以他需要做好准备。 “那恐惧也没能把我怎样,只是痛而已,比起那些死去的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识海中的精神力再一次涌动,柏秋寒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不同于一般修炼,筑道第一步却是最难而最危险的,因为未曾经历,所以就算有精神力之助,他也不知道多强的能量可以突破桎梏,更不知道能量积蓄到了什么地步就会撑破经脉。 因为这份未知,不知有多少选择了这条路的疯子或天才夭折在了这第一步上。 柏秋寒入定不过三十分钟,那双眼睛又一次睁开,不过这一次,他却吐出一口鲜血。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父说筑道非精神力修炼大成者不可行——要不是他刚才在最后关头收回灵界源气,只怕他的经脉就已经碎了,不过饶是柏秋寒反应极快,刚才的冲击也让他的经脉受损,受了内伤! 柏秋寒运转着《炼法真诀》,开始修复体经脉的暗伤,早在和黑袍人修炼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些事是急不来的,尤其是这种要命的,更是开不得玩笑。 恢复好暗伤,柏秋寒又进行了几次尝试,不过均是以失败告终,渐渐地,他终于开始摸索到些许诀窍,打通一条经脉所需的能量是恒定的,问题是经脉承受能力有限,这样的能量瞬时爆发还好,一旦时间长了,经脉就会受损,就如他先前吐血一般。 所以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以精神力的细微控制,逐渐增加冲击桎梏的灵界源气量,同时观察经脉的承受能力,这将会是一个不短的过程,不过也是可行的方法,而且现在的柏秋寒,并不缺时间! 随着柏秋寒开始筑道,外面的气氛却变得沉重起来,主要是十三这个不久前还是灵元界地位最低下的少年,在尚华夜和尚清这种灵元界顶尖人物身旁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何况尚华夜还一直在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大人,有……什么指教吗?”终于,十三忍受不住这种气氛,向尚华夜开口问道。 “能向我搭话,看来柏少年的确改变了你不少。”尚华夜言语中不乏赞赏之意,只是那种诡异的打量目光却并没有消失。 “是……是……”十三慌忙地垂下头去,只敢低声应诺。 “这孩子,却是和清儿不同了。” 十三心底的些微算计,柏秋寒看不出来,但已与灵元界人打了数千年交道的尚华夜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只是她没有在柏秋寒面前说起这事,是不想让那个青年认为自己只凭一己喜怒看人,但而今只有十三一个人在,尚华夜却不免要以言语提点一下了。 “柏少年与我不同,他虽然背负着一些东西,但本质上他还是个天真的好人,所以你叫……十三对吧,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尚华夜此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城主,泛着七彩光芒的双眼仿佛能看穿一切。 “不,小人怎么敢……”十三头埋得更低了,似乎根本不敢对上尚华夜的眼睛。 “希望你言行可以如一!” 尚华夜依旧逼视着十三,让一旁的尚清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主上会对这种最低贱的小孩出言威慑? 但既然是尚华夜的想法,她只会支持,所以她看向十三的眸光便渐渐带上了寒意。 “不用。”尚华夜轻轻挥动袖摆,挡在尚清眼前,“这终究是柏少年的事情,只希望这小子能好自为之。” 尚清闻言,才将目光移开了去,本来她也根本不屑正眼看这样的孩子。 听着那完全不将自己当成一回事的对话,十三一双瘦弱的手掌紧紧攥着裤腿。 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明明他早就知道,对于强者的命令与话语,只要无条件服从就好了,但是为什么心中会这么烦躁呢? 少年却不知道,在他跟着柏秋寒经历了这段见闻之后,他的心底除了生的欲望之外,亦生出了别的东西,那可以被称为尊严,又可以被称之为虚荣——那是由柏秋寒相对于一般灵元界人的强大带给他的感受,让他心底某处开始认为,自己相比于其他人的特别的,自己可以俯视他人。 于是少年的心中产生了欲望,他开始认为自己是自由的、能够去看所有想看风景的人,这是欲望,也是任性,是柏秋寒路途上试图改变他所说的话语、被已经变得扭曲的心灵再度歪曲的结果。 然后还有、那掩藏在所有灵元界人心底的——怨恨。 怨恨着其他生灵,怨恨那些能够吃饱穿暖的人,怨恨那些凭借自身实力可以为所欲为的人。 尚华夜发现了被十三隐藏的情绪,她试图改变这孩子的想法,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做法反而让这个少年的内心变得更加极端了。 至于后果,则更是她料想不到的了。 场中再度陷入沉默,只余重新点燃的篝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尚华夜不再看十三,而是将全副精力放在了怀中又度熟睡的婴儿身上,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尚清开始准备一些简单的吃食,随意丢了一份给十三,然后将一份放到了柏秋寒所在的帐前,要说她不好奇柏秋寒究竟干什么也是假的,但既然尚华夜吩咐过,她就不会逾越半分。 但直到月上中天,柏秋寒也没从帐篷里出来,帐前那烤制过的熏肉和干粮又变回冷硬,帐中那人却依旧没有来取食的意思,若非尚华夜和尚清都修有识海,可以感受到帐中那并未变得微弱的气息,只怕都要以为柏秋寒已经出事了。 “好了清儿,先休息吧。”夜已深,尚华夜看了一眼那仍未有任何异动的帐篷,便向尚清说道。 “是。”尚清从篝火旁站起身来,替尚华夜捧着“映泉”剑,便准备向那栋小楼走去。 已经睡眼惺忪的十三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准备回到帐篷中休息,却被尚华夜拦住。 “你就拿着被褥睡这里,不要进去打搅他!”尚华夜指了指篝火旁的空地。 十三明显愣了愣,而后低下头去,低声应是,只是被他藏在身后的双手,又紧紧攥了起来。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晨,尚华夜很早便从冥想中醒来,走出了小楼。 十三仍裹着被褥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熟睡,而那帐前的食物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个空盘还放在之前的位置。 尚华夜松了口气,看来帐中那个行使着疯狂行为的青年至少还没有走火入魔,还知道要吃饭补充能量。 连续几天,柏秋寒都没从帐篷中出来半步,只是帐中的气息,却似乎一日比一日强大。 尚华夜让尚清每日准备了大量食物放在帐前,自己却只顾着和小叶玩耍,倒和这个孩子又亲近了不少。 十三每日便是吃与睡,偶尔帮尚清准备下吃食和小叶的牛羊奶,几日下来,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似乎还多了几两肉。 而柏秋寒则彻底变成了夜行性动物,每晚在尚华夜等人休息后,便会出来进食,然后继续那渐入佳境的筑道。 这样重复的生活持续到了第十天早晨,这日尚华夜从小楼出来,便感觉到了些许不同的气息,那是自柏秋寒帐中发出的、比以往更加强盛的气息。 “难道真的成功了?”尚华夜惊讶地望向那顶帐篷,却见那打满补丁的布帘被倏然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