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下半日。 这是因为,田源给桃叶用了安神药,让她多休息了几个时辰,一直睡到石头城的血腥场面全都拉下帷幕之后。 “二哥?二哥……”桃叶醒来后,发现自己是躺在温暖的床上,坐起环视四顾,觉得这里像是一个闺阁姑娘的绣房。 田乐就在房外整理草药,听见桃叶的声音,忙钻进屋子。 “田姑娘?”桃叶有些诧异,她明明记得,她是跟王敬一起坐在马车上赶路的,不知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你昏倒了,是安丰侯送你过来的,这里是我家。”田乐走到床边,解答了桃叶心中的疑惑。 桃叶瞬间又想起,是的,她在马车上晕车呕吐得很厉害,王敬还在安抚她,后来她的记忆就断片了,想来必然是昏迷而不自知。 “那二哥呢?他自己去了石头城吗?”桃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顿时心跳加速,她只怕因为自己昏倒而错过了救王敬的机会,“他在哪?他怎么样了?” “你放心,他还活着。”田乐忙坐在床边,握住了桃叶的双手,她知道桃叶在担心什么,所以赶紧给桃叶吃一个定心丸,“禅位大典已经结束了,他被皇上带回了宫。” “皇上?”桃叶重复了一遍,但很快就明白了,“你是说陈济?” 田乐吓了一跳,连忙看窗外,幸得外面没有人,“我的姐姐,你要谨慎,皇上的名讳,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叫了,当心招来杀身之祸……” “哦……”桃叶点点头,她也觉得自己应该谨慎,至少她不能给帮她的人带来灾祸。 桃叶也探头看了窗外,太阳已经有些偏西,看来她这一觉真的是睡得够久,“那……皇上把他带回宫,是什么意思?” 田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今日石头城死了那么多人,皇上却没有杀他,应该就不会轻易处死他了吧。” “死了很多人?”桃叶心里突突的,她想起了当年孟太后的万寿宴,华林园血流成河的场面,又是一阵心惊肉跳,“都……都谁死了?” “我是在大典结束之后才派人过去打听的,那时大队人马已经撤了,五兵尚书只留了很少人在那里打扫。据说……远比当年的华林园惨烈……”田乐蹙眉,似是有些不敢往下说,“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那么雄伟的禅让台,从上到下都是血……冲刷了好几遍都冲不干净……底下还有好多碎肉……” 只是几句简单的描述,已经让桃叶浑身发憷,尤其听到「碎肉」二字,她顿觉异常不适,胃里翻腾,忍不住就想往外吐。 田乐见桃叶捂嘴,忙拿来一个痰盒,伸到桃叶面前,桃叶只得吐了出来,都是酸水。 “你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你怀孕了。”田乐说着,又递给桃叶一块手帕。 桃叶再次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她的身体只是鬼王以一片桃叶幻化而来,竟然也会怀孕? 不过,她很快又想到,虽是一片桃叶,但她已成为人形,吃喝拉撒一样都不少,与正常女人无异,怀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有了孩子,她便更不能失去王敬。 桃叶心中悲喜交加,不得不哀求田乐:“田姑娘,请你们带我进宫一趟好吗?我想向皇上求情……那么多人惨死,我二哥留在宫里,岂能没有危险?” 田乐无奈地摇头,轻叹道:“你去求情?你现在有了身孕,害喜又这么厉害,一旦被皇上知道了,只怕安丰侯死得更快吧?” 桃叶愣住了,她觉得田乐说得很对,先前在永昌,就是因为她骗陈济说有了身孕,惹恼了陈济,才致使王玉毁容,也毁了她和王敬原本可以安定的几年时光。 “而且,没有传召,御医也是不能随便入宫的。我和我爹也很难带你进去。”田乐又补充了一句。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桃叶的眼泪簌簌而下,那种无助之感,让她陷入一片慌乱。 田乐也知道王敬留在宫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可她总要讲点好的安慰桃叶,“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心,被带进宫的可不止安丰侯一人,司氏、王氏两族都在宫里呢。而且,有石头城的百姓亲耳听见,皇上已经承诺了饶这两族不死,他如今是一国之君,应该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尔反尔吧。” “他承诺了饶两族不死?”桃叶听到了这个重点,刹那间又感觉到了希望。 田乐点点头。 “既然饶恕,他为什么还要把他们带回宫呢?”桃叶更加不解。 “也许……可能……大概……是为了你吧……”田乐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脸上有几分寥寥的失落。 桃叶哑然,她并不是完全猜不出,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确定王敬的智慧在此时还是否有用。 陈家军浩浩荡荡进了建康城,入驻建康宫,必然是一番与前朝截然不同的景象。 宫殿早被重新修整了一遍,多处扩建宫室,有些还尚未完工,陈济已经选定其中一处作为自己的起居之所,赐名璇玑殿。 入宫后,君臣在太极殿升座议事,一群开国功臣都踊跃谏言,一会儿说要尽快拟定国号、尊封陈氏先祖;一会儿又说应该大赦天下、收拢民心;一会儿又说须得早日册立司蓉公主为皇后,才好稳住那些投诚的前朝旧臣。 诸臣意见各不相同,没多久商议就变成了争执,听得陈济头昏脑涨。 不过,陈济留意到,陈亮和马达都很少开口。他知道,马达因出身卑微,不大自信,一向沉默寡言,而陈亮向来是个最多事的人,这会儿三缄其口,倒像是在怄气。 “国号朕已经决定了,就以朕的姓氏为号。至于别的,明日再议,今儿在石头城耗得太久了,大家也都该早些回去休息才是。”陈济开口,中断了群臣的议论声。 于是诸臣告退,陈济单单叫住了陈亮:“叔父留步。” 陈亮站住,只是不言语。 陈济知道陈亮因何不快,但并不想提,因此找了别的由头:“朕要去见安丰侯,你陪朕一起过去吧。” 言罢,陈济便走出太极殿。 如此相邀,已经是给了陈亮台阶下,陈亮也只得见好就收,跟上了陈济:“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王氏一族?” “叔父以为呢?”陈济随口笑问。 “既然皇上问到这儿,老臣能不能讨个赏,求皇上宽恕他们?” 陈济不由得停住脚步,讶然扭头看了陈亮:“你要为王氏一族求情?” 陈亮难为情地低着头,陈情道:“皇上恕罪,老臣的儿媳……就是那个王环,她……她有身孕了。才刚怀上,还不稳,臣怕她经不住打击。” “看来……叔父对这个儿媳,还十分满意呢?”陈济眉毛抖动,笑得很是诡异。 “老臣女儿多,可儿子只有一个,已经三媒六聘娶进门了,不能不指望她生下嫡孙。况且这婚事在交州办得极其热闹,远近皆知,若不认可她,臣的脸面也没处搁。求皇上体恤,就算不能赦免王氏全族,至少饶了她的娘家近亲之人。” 陈济又笑了笑,他知道那场婚事办得很热闹,原本也是他吩咐陈亮那样做的,当时都是为了搅浑交州、去摸白夫人的底细,现在也不好去说什么。 他不得不佩服王敬,在成宗死前强行促成这门婚事,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家人多留一条后路么? 两人一前一后,静静走出太极殿,走在通往后殿的夹道上,保持了许久的沉默。 “叔父亲自开口,朕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陈济深吸一口气,再次回头望着陈亮:“别的人,或者还可恕,但王敬,是绝对不能的。他可是谋害朕亲生骨肉的元凶!” “这个臣自然知道,多谢皇上。”陈亮颔首,恭谨一拜。 两人来到延明殿,这里软禁着司氏、王氏两族人。 延明殿本是司修的居所,关押其两族眷属也就最为便利。为防他们图谋不轨,陈冲特意安排,除了极小的孩子之外,每个人都是单独软禁,因此几乎将延明殿的所有宫室都填满了。 他们来到关押王敬的房间,命侍卫将门打开。 门一开,正在轮椅上打盹的王敬猛然睁开了眼睛。这几日因为日夜兼程赶路,他没睡过一个好觉,满身疲惫。 陈济走进门,陈亮忙招呼守门侍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屋内,陈济就坐在了这把椅子上,陈亮站在一边。 听见陈亮跟侍卫说话,王敬意识到进来的人是陈济,忙直起身子,拱手致礼:“罪臣叩见皇上。” 陈济淡淡一笑,做了这么多年死敌,如今以君臣之礼相见,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你既自称「罪臣」,那就把罪状写下来吧,晚些朕会让人送来笔墨纸砚。除了认罪书,朕还需要你写另一样东西……”说到这里,陈济抬头看了一眼陈亮。 陈亮会意,忙叫守门侍卫走远些,又把门关上,然后仍侍立于陈济身侧。 陈济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你立一封休书,把桃叶的名字从你们王氏族谱中抹掉。” 听到这句话,王敬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果然是为了桃叶。” 这个笑容,让陈济顿时感到一阵恼火,“废话!若不是为了她,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从灵台上下来?朕一刻都不愿留你在这世上!” “皇上竟如此盼着我死?”王敬低头,笑得十分苦涩,“我原本也活不长,又何须皇上记挂?” 陈济冷笑一声,淡淡道:“你总自谓活不长,可朕看你耐活得很!脚残了、眼瞎了,后来连四肢筋脉都断了,却被抢救了一次又一次!都说「是药三分毒」,你内服外用了那么多药,也没给毒死?朕要是不助你一臂之力,你还想赛过千年王八万年龟吗?” 这番话,更逗得王敬笑得合不拢嘴,“皇上讲话,还真是有趣。听您这么一说,臣也觉得自己好像活了很久似的。” “少在那儿闲扯,你到底写不写?”陈济已有些不耐烦了。 王敬却不紧不慢地说:“皇上连国法都可以废,一本王氏族谱算什么?” 陈济最讨厌王敬目空一切的样子,他离开椅子站起,一把揪住王敬的衣襟,露出阴冷之笑,“你来告诉朕,朕老早就坐拥千军万马,为何还要司修那个黄口小儿写「禅位诏书」?” 王敬无奈,只好轻轻点了头,“好吧,我可以立休书,但有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