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这样说?”马达很迷惑,他听不懂王敬这句话里的另一种含义。 王敬自然知道马达听不懂,但他不能讲明白,他只是礼貌地提醒了马达:“我们还是赶快上车去吧,岂能让皇上久等?” 马达看看天色,也确实不能再耽误了,便推着轮椅走出了房门。 一出门,寒风迎面而来,吹得王敬瑟瑟发抖。 他昨晚已经是冻了一夜,因为没有人照顾,他无法离开轮椅到床上去睡,只能坐在轮椅上勉强合眼。 前些天为了赶路,他也在马车上坐着睡过,但那时桃叶会为他披上厚厚的披风,不使他受冻。 离开了桃叶之后,没有自理能力的他不得不忍受饥寒,连如厕都不能,他的生存显得是那样艰难。 轮椅走出房檐下,有小小的寒冷之物飘落到他的脸上、手上,然后瞬间化成了一滴水。 王敬意识到,原来外面下着雪呢。 雪花的丝丝凉意渗入肌肤,轮椅的轮子碾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声声入耳。 这样的情景,似乎也有几分美妙。 一个瞎子,他只能在想象中勾勒出漫天飞雪的美景,天空湛蓝透亮,飘着如泼墨般的薄云,阳光与白雪相互映衬,熠熠生辉,天地之间浑然一色。 在远山之巅、或在红墙绿瓦之间,无数红梅绽放,满坠繁华,其色如血,其灿若霞,风过而落,飘然远去。 王敬不知前面是何处,也不知那轮子将驶向何方,但他隐隐感觉到,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他仿佛看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扇门,他好像闻到了异界的异香…… 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进入死亡倒计时。 他原本是不怕死的,在满堂娇死后,他一度痛彻心肺,甚至一心求死,如果就那样死在当年,没有瞎和残的经历,对于他,未尝不是一种成全和解脱。 可惜,没有。 上苍赐予了他一次又一次对身体和心灵的摧残,也赐予了他一位愿意为爱付出一切的美丽姑娘,让他又重新眷恋生命。 如果不曾遇见桃叶,如果桃叶不曾对他那么执着,他便不会有现在的痛苦和不舍,他完全可以走得很潇洒。 可惜,不能。 轮椅被抬上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停在了某个所在,轮椅又被抬下。 “这里是哪?”王敬问。 “前面就是陵阳门,江陵王要去封地,当走此门。”马达作答。 王敬点点头。 “皇上和江陵王在城楼上等你,王妃已经先行被安置在出城的马车上了,这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现在我送你上去吧。” 王敬又点点头。 马达便命人将轮椅抬上城楼。 上楼后,车轮落地,侍卫们退下,马达亲自推着轮椅,缓缓前行,压过一条条横木铺就的台基,一高一低,摇晃得很有节奏感。 王敬伸开右手手心,接住片片雪花,静静感受雪花在手心融化的滋味,悉心体验着这个即将告别的世界。 慢慢的,雪花不见了,风声也变小了,王敬知道,他们应当已经走到了有廊檐的地方。 有个沉重的脚步声在靠近。 “你们在这里守着,朕推他过去就行。”这是陈济的声音。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岂能亲自推着他?”这是马达的声音。 陈济淡淡一笑,满不在意:“大牢都蹲过,死人堆里爬过,这点事情算什么?” 马达只得遵命,在外面守着。 陈济推着轮椅,继续前行,他看着那个构造新奇的轮椅,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椅背,“这个东西,是桃叶亲手做得吧?” 王敬点了点头。 一种歆羡之情从陈济眼角涌出,他嘴角带笑,笑容中却充满苦涩,“她如果能为我做这样的事,我死而无憾了……” “皇上已经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王敬也轻笑着,笑容中饱含沧桑。 “如果她当初选择的是我,我用这天下跟你换,你换吗?” 王敬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朕这个位置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陈济推着轮椅,仍在行进之中。 王敬只能沉默,他胸无大志,从来不稀罕什么天下,惟愿与所爱之人相守,陈济拿天下来换,固然是换不走的。可如今陈济什么也不必拿来做交换,就可以剥夺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的话,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再不能说出来。 轮椅再次停住,王敬听到了疯癫的笑声,他知道,他已经来到司修身边了。 “你觉得,你这个女婿……他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呢?”陈济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望着坐在地上的司修。 司修这次倒是梳着头发、衣冠整齐,那是王玉替他收拾的,他的精神状态并没有什么改变。 王敬答道:“臣不知道,但臣情愿他是真的疯了。” “为何?” “疯了,便不会有痛苦。” 陈济勾唇一笑,虽然他让人秘密监视了司修一天一夜,没有察觉异常,但他还是不能相信司修会真的发疯。 “罢了,你们话别吧。”陈济闪到一旁,安静做个旁观者。 “阿修……”王敬轻唤了一声,他以往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司修,但他知道司修小时候是被长辈们这样称呼的,他希望借助这个称呼能唤醒司修的记忆,因为……他其实害怕司修是真的疯了,那样他今天的见面便没有了意义。 司修显然没有反应,还在那里自我玩耍发笑。 “阿修,你过来……”王敬勉强弯了一点身子,向司修招手。 这次,司修爬了过来,爬到了王敬脚下,冲着王敬憨憨一笑,甜甜地叫了声:“爹……” 陈济愣住了,之前他一直认为司修肯定是装疯,此刻反而开始怀疑司修是真疯了,他觉得,司修如果装疯,就应该做全套才对,即便能爬到王敬跟前,也不该叫这一声「爹」呀。 “哎……好孩子……”王敬应声着,激动落泪,拉住了司修的手,“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把女儿教好,才给你招来了这么大的灾难……” 王敬的眼泪,一串又一串,这几句话,都是他的真心话,虽然他知道女儿不可能是凶手,但也基本能揣测出,一定是女儿的冒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无论世人如何非议,我……我永远感激你……谢谢你那么尽力保护她……两次救她于生死边缘……”王敬涕泪齐下,越来越泣不成声。 两双紧紧相握的手,司修手心向下,王敬的手指抵在司修手心中,暗暗描绘出两个字,第一个字是「魏」,第二个字是「三」,他希望司修能明白,他是在给他们指一个投奔之所。 “也请你原谅她的过失……她自幼无母,又遭毁容,才会变得任性鲁莽……请你千万千万要原谅她……”王敬说着话,又慢慢松开了司修的手。 “乖……别哭了……”司修用细嫩的手抿了王敬的眼泪,他依旧笑得灿烂。 王敬也只好收起眼泪,勉强展颜一笑。 陈济一直盯着司修,默默琢磨这疯癫的真与假。 “多谢皇上,臣已经道谢致歉过了,无论他能否听懂,臣都心安了。请皇上……放他们走吧……”王敬推开了司修的手,仍带着笑意。 陈济点头,便高喊一声:“马达。” 马达忙从远处跑了过来。 “带江陵王下去,放他们的马车出城。” 马达领命,上前扶起司修,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陈济又特意将轮椅推到了紧挨着城墙的位置。 没多久,楼下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王玉的一句话:“我爹呢?他们不是说放他跟我们一起走吗……” 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小,王玉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 王敬伸手往前摸索,摸到了城墙的垛口,他就把胳膊肘抬到垛口处,朝着他看不见的那辆马车,遥遥挥手。 虽然也知道出城并不意味着一定安全,但至少有一线生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前两个条件,都已经妥当了。可是这第三个条件,朕还是没有想好。”陈济就站在王敬的轮椅右边,也双手按在垛口上,同样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垛口对于坐着的王敬来说有点高,让他的胳膊抬得很累,因此又慢慢将手放回膝盖,“皇上必须得答应我的所有条件。” 陈济淡淡冷笑,“你未免自信过头了吧。” “我已经在石头城当众承认了谋害皇子一事,皇上却仍要我写认罪书,何必多此一举呢?”王敬脸上带着笑意,平静而自然,“这是因为……石头城的人证还是少了点,而我们王氏族人遍布大江南北……皇上不可能杀那么多人,可族人们一旦得知我死,必会为我鸣不平,所以皇上才需要我的认罪书,向他们证明,我被处死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陈济看了王敬一眼,没有说话。 王敬接着说:“我的字,举世闻名,极难模仿,你非得需要我亲笔不可。” 陈济虽然不屑,却无法否定王敬的话。 “事实上,皇上已经派人去接桃叶了,又何必在这里与臣开玩笑,说什么「还没想好」?”说到这里,王敬不禁发笑。 陈济眉头抖动,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敬双手相互揣在衣袖中,笑答道:“陈国新立,宫内诸事繁多,皇上怎么可能有空为了监视臣与江陵王相见这种小事,大老远跑到城边?必定是桃叶即将出现在这儿,才值得皇上抛下政务,亲眼一睹。” 陈济听了这话,心中不大自在,他挺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做你该做的事吧。”陈济朝那边做了个手势。 很快有两个士兵抬来一张桌子,放在王敬面前,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陈济生怕王敬不知纸和笔在何处,因此上前一步,亲自将纸铺好,又将笔塞到王敬手中。 “朕已经对外宣称,放你和江陵王夫妇一同去封地,今日在城楼上的所有人,也都会守口如瓶。一会儿见了桃叶,怎么说、怎么做,你自该明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如此苦心,又能瞒她多久呢?”王敬淡淡笑着,已经提笔开始在纸上立休书。 陈济就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这一笔一划,也淡然一笑:“只要你不走漏风声,自然能瞒很久。” 王敬没再多言,一口气写完了休书,并在结末署名。 “你放心,等你死了,朕就会把你的族人放出延明殿,他们今后不能再为官,但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安居乐业。” 王敬点点头,放下了笔,“多谢皇上宽容。” 陈济探头往桌上一看,又不禁皱眉,“还有认罪书呢?” “那个……得等臣见过桃叶之后再写。”王敬再次将双手相互揣进衣袖,面向陈济盈盈一笑。 陈济瞪着王敬,勉强忍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