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璇玑殿的正殿,两只暖炉中的炉火都烧得正旺,屋里暖气升腾,与外面寒风呼啸的院落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 陈济坐于桌前,翻阅着近日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总是心不在焉。 他天天盼着桃叶醒来,终于桃叶醒了,他竟连踏入房门见桃叶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午后,殿内太暖和,难免使人犯困,陈济盯着折子,不知不觉就开始眼皮打架,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奏折上都写了些什么。 他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混沌,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重复起王敬死前的画面。 那个最难忘的画面:漫天飞雪中,僻静城楼上,桃叶捂住滴血的胸口狂奔,王敬艰难地迈出僵硬的步伐,最后两人聚在一处,紧紧相拥。 人家明明是一对最最恩爱的鸳鸯,却被他硬生生拆成了生离死别。 迷迷糊糊中,他恍惚听到了桃叶的指责:“你如果真的爱我,就该明白,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十分郑重:“他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他的生存完全是你的负累,可是只要他活着,你永远都只会奔向他,唯有生死才能将你们完全分开。我认为,让他去死是对你的拯救。” “是吗?为了拯救她,你宁可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王敬的声音也传到陈济耳边,还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陈济抬头,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摇篮,摇篮中的孩子虽然瘦弱,却也乖巧可爱。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到这把年纪才得一子,你竟不好好珍惜……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远处又传来王敬的质问声,一遍又一遍。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陈济凝神看着,小小的摇篮一晃一晃,看得他眼花,似有哭声传入他耳中。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陈济捂住耳朵,孩子的哭声却更清晰,四面八方都是。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振聋发聩之音,使陈济感到头晕目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还是坐在璇玑殿里,还是自己的书桌前。 他猛然想起他兄长陈熙生前曾说过的两句话: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 「如果有一天,你能把我这个位置抢回去,你就会知道,身居高处,会有多少身不由己。」 陈济当年对他兄长是很不屑的,他恨极了陈熙联合外人弑父,可是,从兄长手中夺回父亲的爵位之后,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凝神细听……孩子的哭声好像仍然在…… 陈济不由得心跳加速,现在不是梦境,那是真真切切的哭声!就在窗外! 他自来不信鬼神,他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吓唬他! 这样想着,陈济呼啦一下站起,几步走到房门口,猛地打开了门。 卓谨就在门内侍立,忽然看见陈济这般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开门,吓了一跳。 果然,陈济看到,在门外不远处,方晴和方湘姐弟两个站在一处,方晴怀里抱着不足半岁的女儿,她正一边与方湘说话,一边哄着女儿。 陈济顿时怒上心头,快步走过去,直接就是一声厉吼:“大晌午抱着个奶娃在这儿哭什么哭?吵得朕头疼死了!” 方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打了个冷颤,她自幼服侍陈济,从来没见过陈济发这么大火。 “皇上恕罪,我姐姐找我有点急事,正巧我刚巡逻到这儿,孩子哭声这么小,没想到您隔这么远就听见了,我这就叫她带着孩子回去哈!”方湘说着,忙忙地往外推着方晴离开。 陈济仔细听了一下,好像孩子的哭声确实不大,这个距离,又隔着门窗,说吵到他实在是有点牵强,他不禁又有些疑心方才哭声的来源。 方湘一面推着方晴走,一面低声咕唧:“皇上就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没了,看见别人的孩子心里难受,你下次来别带着孩子了……” 方晴点点头,也低声交待:“御前当差,你在称呼上应该有个忌讳,怎么还是「你」呀「我」的?看看你姐夫,多有分寸。” “我哪敢跟姐夫比?他什么都是好的!”方湘咧着嘴笑,那表情,不知是吹捧还是嘲讽。 “本来就没得比!你姐夫乃当今世上第一美男,而且脾气最好,心地也好,任凭哪个男人都比不上!”方晴称赞着,饶自得意,又望怀中女儿,洋溢着一脸的幸福,“我们家盈盈长得像爹,将来也一定是个顶尖的美人!” 陈济在原地出神了一会儿,慢慢缓了过来,忽又觉得不该如此,那毕竟是马达的孩子,他怎么能随口撵走? 他忙高声叫住了方晴和方湘:“你们等等。” 方晴、方湘听见,立刻回来,再次向陈济行礼。 这次,陈济温和了很多:“孩子叫什么名字?” 方晴答道:“回皇上,叫悦盈。” “让朕抱抱。” 方晴便把孩子交给了陈济。 陈济抱住了小女娃,凝视细看,女娃在他怀中一直低声抽泣。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陈济渐渐感到心在隐隐作痛,他与马达一前一后成婚,一前一后有了孩子,如今马达的孩子这般惹人怜爱,他的孩子却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方晴观之面色,揣测其心中所思,笑着说:“奴婢前日去看司蓉公主,公主也抱了我们家盈盈,她还说本想与奴婢做个儿女亲家。奴婢便劝说公主,赶紧养好身子,明年再生一位皇子,这个亲家还是做得成的。” 陈济静静听着,他与马达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若能做个儿女亲家,也是极好的,可是他如今没有儿子了,没有儿子了……司蓉还会再为他生一个儿子吗? 这样想着,他便抬头问方晴:“公主怎么说?” “公主只是笑了笑……”方晴低头浅笑,又暗示般地说:“可是皇上和公主这样,一个住在宫里,一个住在府里,怎么好再有一位皇子啊?” 陈济听得出方晴的意思,遂点点头:“朕知道了,朕会尽快接蓉儿进宫的。” 待方晴带孩子出宫之后,陈济便叫方湘给他牵马来,由方湘陪他一起去谯郡公府看司蓉。 谯郡公府还是从前的样子,因为府中有不少下人都入宫当差了,显得冷清了许多,陈济先前的书房更是空荡荡。 司蓉自然还在她原来的住处,只是屋内屋外,都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陈济带着方湘,慢慢走近司蓉的房间。 守门的丫鬟看到,忙向内通报:“公主,皇上来看您了!” 司蓉正在喝药,一闻此言,不慎呛住,又咳嗽起来,小莺忙接了司蓉手中的药碗。 “皇上?我竟不知哪里有个「皇上」?”司蓉冷笑两声,摇摆着站起,随手就抽出了床边悬挂的长剑。 小莺吓了一跳,转眼就看到司蓉持剑跨出门去。 陈济和方湘还没走到司蓉房门口,已经看到司蓉提剑出来,那架势就像是准备跟陈济决一死战。 可陈济今日并没有带兵器,方湘赶紧挡在陈济前面,谁知司蓉才刚挥剑,却一个踉跄,身子往左斜,看着就要摔倒。 “蓉儿……”陈济惊慌中,忙绕过方湘,几步赶到司蓉左边,扛住了司蓉即将歪下去的身子。 司蓉右手以剑抵地,慢慢站好,推开了陈济的搀扶,却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似又有东西要咳出。 小莺听到,忙拿着手帕追过来,为司蓉接住。 陈济赶紧探头看了一眼,见咳出的没有血,总算稍微安心了些。 “就算你想打我,也得等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打不是?”陈济努力堆出满面笑容,又一次靠近司蓉。 司蓉哼了一声,目光冰冷锋利,“真是可笑,你现是一国之君,我算哪根葱?我哪敢打你?” 方湘站在陈济身后,小声哔哔:“剑都砍过来了,还说什么不敢……” 那边,小莺劝着司蓉:“皇上已然是皇上,好不容易来了,公主又何必如此?” “他来了我就得感恩戴德吗?”司蓉冷笑着,握剑的那只手牢牢攥紧剑柄,双目朝陈济狠狠地瞪过去:“嫁了这样的夫君,逼宫篡位、谋害家亲……我没脸去见父皇,也没脸见列祖列宗了!” 提到这些事,陈济也很不痛快,他没有再继续伏小做低,但也没有底气发火,只是换了比较平常的口吻:“我逼宫,是为了给我们的孩子报仇,何错之有?白氏因此作乱,我不得不镇压,也是无可奈何。况且,白夫人已经带司修逃走了,我为你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群臣放掉他,你还想怎么样呢?” 司蓉听了,登时火冒三丈,“你说得好有道理!不管凶手是王玉还是安丰侯,我弟弟有什么错呢?你报仇便报仇,如何能逼他禅位?”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弟弟不能公正地处置他的皇后或国丈,便是他最大的错!我只有越过他的位置,才能代他执法。”陈济振振有词。 “现在仇已经报了,你把皇位还给他!还给他呀!”不知不觉中,司蓉又飙起了大嗓门。 可司蓉如今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允许她这样大嗓门,刚大声了两句,她便又咳个不停,震得胸口也疼起来,她不由得捂住胸口。 “公主,你忘了田太医说过……”小莺挽住司蓉的胳膊,轻声提醒。 方湘凑空插了个嘴:“公主可能不知道,那个……江陵王已经神志不清,就算把皇位还给他……他也做不成了……” 司蓉瞪了方湘一眼,吓得方湘又赶紧闭嘴。 陈济微微地叹着气,对司蓉说:“朕已经在百官和百姓面前祭天即位,「还」——是绝无可能的。朕今日来,是诚心要接你入宫,择吉日举行皇后册封礼,或许能借喜气冲走你的病,希望你三思。” “你当我不知道,桃叶就在你寝宫偏殿里……”司蓉脸上拂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那当然是讥笑。 陈济没有说话。 司蓉咬牙,斜眼藐视着陈济:“你册封我为皇后,不过是为了稳住前朝旧臣。我虽然没有大智慧,但也不是个傻瓜……想让我承认你这个「禅位」而来的皇帝,门儿都没有!” 陈济心中也烧着一团火,他固然有错,可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被司元和司蓉父女两个逼得? “告诉你,我不去!”司蓉的语气很生硬,伸手往外指:“你给我哪远往哪滚!我不想看见你!” 当着下人,陈济实在颜面扫地,他再也不想多停留一刻,转身离开了司蓉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