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国力强盛,地域广阔,分十三州。 幽州,位于王朝最北部,多山石荒原之地,与北方乌厥草原接壤,是乾阳最为重视的军事重镇,一直以来被看作是中原大地的门户。 朝廷陈兵边境二十万之众,足以看出对其的重视程度,幽州重骑兵更是以北拒乌厥草原骑兵不犯秋豪而名震天下,从战略角度来说,若是北方乌厥突破幽州,那么中原之地如同门户大开,身后地势平坦的冀州、并州就是一马平川,草原骑兵冲锋便如入无人之境。不过幽州多山多石的地形也注定了乌厥骑兵处处受制,乌厥想过幽州直入中原,难如登天。 更遑论有着被无数幽州百姓称为乾阳军神的燕王殿下坐镇幽州数十年,用兵如神,多次阻击乌厥于幽州之外,不受乌厥一兵一卒的侵扰,边境可以称得上是固若金汤,早已给王朝种下了一颗定心丸。不知有多少乌厥王朝的将领日日夜夜绞尽脑汁,希望突破边境,或暗杀,或离间,不过诸般手段,尽是无用。 秋日,正值黄昏,残阳映照荒原。 幽州边境,一只军纪严肃的千人骑兵队伍策马缓缓前行,令行禁止。 日光暗沉,伴随着战后荒原被染上的暗红色,空中不时传来鹰啼,有呼啸声,马蹄声契合着风声,前锋的几面燕字王旗迎秋风猎猎作响。 最前方一骑披重甲,坐下战马雄壮健硕,毛发乌黑发亮,趾高气昂。 赵偃虎重甲在身,肤色偏黑,他长着一张凶神恶煞般的国字脸,面容坚毅,神色肃穆,双眸沉稳而锐利,他率领的这支骑兵队伍是巡视战场的最后一支队伍。 自从陛下亲征,与燕王合兵一处大破乌厥之后,这段时日以来边境有了许久未有的安宁。打了胜仗的皇帝陛下已经在回京城的路上,自己这支队伍最后的巡视完成之后,便也要完成最后的合兵,踏上回京的路途。 落后赵偃虎半个位置的一骑是位神色淡然的青衣谋士,两撇山羊胡惹眼,微微有些发白的鬓角添了几分洒脱气质。 青衣谋士策马上前,与赵偃虎并驾,微笑出言问道:“将军,可是在思虑京城之事?” 风声适时寂静。 赵偃虎却微微摇头。 青衣谋士点头说道:“也是,咱们接下来主要的目光,应该是在南方,京城之事,倒不用我们操心太多,将军可要好好把握这次南下的机会,能不能在兵部占个一席之地,就看接下来的硬仗了。” 赵偃虎策马前行,没有回应身边军师的自说自话。 没有收到回应的青衣谋士也不恼,喋喋不休,继续说道:“陛下已经先我们一个月返回,估摸着很快就能到京城了,此次大捷,对我朝来说可是件大喜事,陛下心情一好,来一个大赦天下也说不定。乌厥这次估计是被打懵了,没想到咱们的燕王殿下一鼓作气深入乌厥腹地,连下七城,那多穆尔号称南乌厥第一名将,被咱们的燕王殿下撵着跑,场面别提多精彩了,就连陛下都夸赞咱们这位乾阳军神的行军布阵嘞,要我说啊,除了幽州重骑兵,咱们虎啸骑这次可算是给乌厥骑兵开了开眼界,看那些草原蛮子还敢不敢觉得我朝除了幽州外养不出雄健的战马和勇猛骑兵,嘿,接下来的北方也会安宁很长一段时间了。” 赵偃虎颔首,却没有出言理会。 青衣谋士面露犹豫之色,接着说道:“您说兵部接下去会有什么样的谋划,咱们妄图染指兵部的想法在朝中算得上是人尽皆知,将军府和兵部向来水火不容,两边斗来斗去也没见有个结果,加之兵部有那位大儒将之称的兵部尚书坐镇,两边的明争暗斗咱们可没占多少便宜,此次陛下亲征乌厥,虽说咱们将军府全程出力,可我们想要单凭军功这个说法把手伸太长,不是件易事啊。” 赵偃虎充耳不闻,依旧沉默不语,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坐下战马打了个响鼻,微微摇晃,夕阳渐深。 青衣谋士始终不得回应,沉默了片刻,捋了捋胡须,轻声说道:“想必鼎龙公子这个时间已经离开京城了吧。” 赵偃虎僵硬的脸庞露出罕见的柔和笑容,往远方眺望。 不知是否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黯淡,接着嘴角轻佻,似乎有些不屑道: “弃子!” 青衣谋士收敛笑容,侧头正欲好奇询问,却被赵偃虎抬手打断,瞥了眼青衣谋士,只听他沉声道: “话多!” 赵偃虎策马奔驰,夕阳下一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同一条黑线,青衣谋士无奈摇摇头,赶紧挥手,让身后的骑兵队伍跟上。 风声喧嚣。 ……… 京城中,大概是人尽皆知燕王府除了有个性子亲和从不拿纨绔架子的小王爷之外,还有个极好说话的管家,旁人只知道王府里的人都管他叫老周,手底下的下人和丫鬟们一概这么叫,不太熟悉的登门拜访的客人大都客客气气的喊一声周管家,但是熟悉其性子的一些个京城街上、巷子里的小商贩小货郎,都亲和的叫上一声老周,大概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名字的老周也从不端着王府大管家的身份,逢人见面打招呼都喜笑颜开,在一些个老百姓眼里,小王爷这随性和善的性子就和老周很像,像是燕王府的招牌。 清晨卯时,周管家和平时一样从王府出门,不算挺拔的身子背着每天都一个模样的竹篓子,去市集挑一些新鲜的蔬菜米面,对于一些个大户人家来说,一般都是找些货郎每天送上门来,不知道哪有王府大管家自己赶早出门买菜的道理? “老周,又起这么早买菜去啊?”街道旁有担货的货郎传来打招呼声。 “是,去晚了可不好办咯,这段时间入秋,想找些新鲜菜可不太容易呐。”周管家点头,笑着回应。 老管家走的不快不慢,耐着性子一一招呼身边经过的熟络面孔,时不时驻足询问一些早食铺子这几日的生意,与挑着扁担的农夫聊聊市集的近况,路过几家关着门的商铺疑惑着怎么今日开门晚了? 周管家背着竹篓一边走着一边笑着嘴里念念有词:“昨儿个让老孙家的小子多留了些新鲜蒌蒿,不知道那粗心的小子听进去了没有,自从老孙的身子骨越来越差,送货卖菜的活交给了他孙子,可是很靠不住啊,大早上昏昏沉沉地坐那儿打瞌睡,也不怕菜被人偷摸顺了了去,提醒了好几次也不见听进去,这些年轻人的性子真是都大差不差,清早儿都没精打采的,读书人有句话咋说来着,叫什么一日之计在于晨,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一点也不好使。” 周管家笑着摇摇头,他其实看上去年纪不大,在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出年过半百的老人痕迹,头发乌黑,眼神清明,就是脸上的皱纹跟那幅慈眉善目的模样让人觉着有些老成。 自打周管家跟着小王爷从幽州来京城后,小王爷的生活起居都由这位王府大管家亲手操持着,每日李君承的朝食也都是周管家亲自下厨,那叫一个丰富和花样多,糕点小吃做得更是精致,即使京城最有名的膳食居也不好说比他手艺好,那日仅是一碗简简单单的粥可都让王世尧馋了好些天,得空了就跑来缠着老管家说些好听的漂亮话,周管家总是笑着点头答应。 市集上熙熙攘攘,叫嚷声,吆喝声不绝。 周管家停在一处菜铺前,手指敲案,不知是这几天第几次提醒着眼前毫无坐相趴着睡觉的年轻小子,笑着轻声骂道:“你这小子,把这当自家床铺了是不,要睡觉回家睡去,让你家老头子看见你这副模样,指不定病都给你气好了。” 那年轻货郎面容蜡黄,两只胳膊细如柴枝,听到有人说话,惊坐身子来,伸手擦了擦快流下的口水,定眼一看,又嬉皮笑脸道: “老周头,来了啊,看看菜呗?” 周管家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孙老头的身子骨近日可有好些了?” 前一刻还笑嘻嘻打招呼的瘦小子听了这话,有些不爱搭理,低声说道:“切,老毛病呗,反正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我还指望老头子赶紧好起来自己来做这些活计,省的我天天犯瞌睡。” 姓孙的小子语气随意。 老周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不满这小子言语有多不尊重,只是有些感慨。 爷孙俩在京城相依为命,早些年家里还有个汉子撑着家里,只是那汉子不甘平凡,更不乐意做这些卖菜送货的活,仗着自己跟某个不知名的江湖刀客学了些假把式,觉得自己本领非凡,一心想要出去闯荡,在京城娶了个相貌平平的媳妇,生了个儿子就参军去了,后来抚恤金到家里的时候,一家几口人崩溃的哭声邻里邻居都听得见,好好一个大男人成家后不乐意做个踏踏实实安身的活,说好听点叫志向远大跑出去参军,也不怪之后他那媳妇连小儿子都不要,改嫁到京城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家里,虽说是给人做妾,虽说名声上难听,不过生活总比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天天给家里帮忙挑菜捡菜来的滋润,前些年那妇人还时不时偷偷给爷孙俩送几钱银子,后来许是被家里的正室发现,便也不再做这些事了。 老周有些恨铁不成钢,说道:“你这小子,成天别总是嬉皮笑脸的,小时候老孙送你去学堂读书的时候我可还记得,把人家教书先生气的撵你出去再也不愿意收你,为这事你可没少挨你娘的打,从小就没个正形,长大了还是这样,什么时候能懂事点踏踏实实过日子,把家撑起来。” 那姓孙的瘦弱小子笑着点头应和,嘴上敷衍着行行知道了之类的场面话,让老周有些更加无奈。 “唉,当年你那个爹,就是眼高手低,做什么都看不上,受不了家里人整日的唠叨,一气之下跑去参军,也不想想多大能耐做多大事这种粗浅道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你现在这模样,我看就是老孙不想逼你太紧,给你养成了这般惫懒模样,你这小子就不能争争气?让老孙也能省省心,平时倒也罢了,这段时间老孙身子越来越差,你也该成熟点了不是?” 姓孙的瘦弱小子开始还笑着应付着,听着听着却愈发的不耐烦,装好了周管家昨日提前定好的菜,撇了撇嘴,敷衍说道:“哎,行了行了周老头,您也别老跟我提我爹我娘的事,我不爱听,我无父无母,只有老头子,您要是想去家里看看老头子,我随时欢迎,小子现在瞌睡着呢,也听不进去您这些大道理。” 周管家笑着骂了两句小兔崽子,接过菜放在背后的竹篓里,不再多言。 穿过热闹的市集,往城西方向走去,身边传来诸多货郎扯着嗓子喊着新鲜蔬菜,新鲜猪肉的声音,周管家逢人打招呼便笑着点头,走着走着,身后的瘦弱小子又恢复了昏昏欲睡的懒散样子,周管家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心中怜悯年轻人的可怜身世。 ……… 城西邻郊有一片偏僻路段的户宅,平日里这一片地方除了巡城司的人和几家零散住户,少有人来往,也是此地实在太过于偏僻,中间有一段本可以省不少时间的小巷直通往城中,前几年暴雨,给小巷两侧屋子冲塌了,这几年工部的人没少为这事儿上心,委实是损坏的太过厉害,是个长时间的活计,这几年下来也没处理干净,也就导致了更少人来往此地了。 一间简陋的木屋前,周管家背着竹篓,推开那破旧的木门,木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有些扎耳,推门后微风带起灰尘扑面而来。 他伸出手象征性的扇了扇灰,尘埃落定。 此时一向和善的周管家脸上少见的没有了慈眉善目的和蔼笑容,神态有些肃穆,冲着屋内语气冷冽道: “此次过后,十年前你儿子的账一笔勾销。” 房间里视线昏暗,传来一阵激烈的磕碰声,紧接着面容丑陋的老者踉踉跄跄的出现在视线内,布满褶皱的脸上惊恐夹杂着一丝庆幸,跪下身来,结结巴巴惶恐说道: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周管家语气冷漠: “当年的责任可不是你这把老骨头可以背的起的,你那孙子,我瞧着根骨不错,你走后我会多加照拂,让他进蜃楼,我看那小子心气跟他爹一个样,好好打磨一番,会比他爹有用处。行了,回床上躺着去吧,要死别跪在我面前死。” “是…是…” 语气战战兢兢,越来越弱。 对话停止后,周管家没走,房内依旧一片昏暗,摆放的杂乱的桌椅许久没人收拾,灰尘遍布房间。 许久之后传来一声浓重的叹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