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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淮安覆灭(1 / 1)

小皙牵走了她那匹在茗山淘来的快马,扬鞭到淮安境内时,正值寒风呼啸,下起粒粒细雪,湿润寒意侵袭,下意识裹紧衣领,撑开伞。这一场天寒地冻来得真早。 腐臭和血腥味扑鼻而来,路上全是横七竖八的死人。勒马停驻,满目萧条。这一带的尸体若不及时处理,很容易爆发瘟疫。 “怎么会……竟是……”她喃喃自语下了马,放慢脚步,静静扫过这一地狼藉。 是夜未央干的吗? 有些痛苦地摇头,不愿去相信。 世事无常,死亡来得猝不及防,明明在不久前各大派还盛气凌人地互相挤兑,如今各扫门前雪避之不及,诡异的沉静。 由于朔月盟的支援迟迟不到,淮安剑派几近死绝,伤亡惨重。 死去的弟子有的缺臂少足,生生被肢解,有的侥幸存了全尸却也被吸干功力,形如枯槁干柴,死状凄惨而恐怖。这些弟子年纪大多不到三十,一个个目眦尽裂,表情狰狞,死前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恐惧和痛苦。 临墨峰的记忆仿佛重现眼前,她不忍再看下去,策马去周边县城花钱雇了些义庄的伙夫一同帮忙,残伤的挖坑埋了,较为完整的收尸停放再为处置。 细雪绵绵,土堆渐渐盖上一层薄薄的银霜。小皙看着白雪覆盖的一座座土丘,覆上最后一抔黄土后停下铁铲,突然觉得无限怅惋。黄土之下都曾是鲜活的生命,这江湖的每一丝血雨腥风降临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致命一击。 尸体太多了,再耽误下去是不行的。她必须要走了。 双手合十抵上额头,闭上眼祷告:“人祸横袭,纷争不止,不是各位的错,此生已逝,愿各位来生平安顺遂,安度晚年。” 缓缓睁眼,抬头望天,雪落眉睫添了凉意,心却无比炽热,愿她能平安找到陆寻歌。 路上一片死寂,风雪交加,小皙换了身行头,戴上帷帽蒙了面巾,牵着小红马继续前进。 如此到了淮安剑派山门时,才隐约听到有兵戈相接声。 凑近看,是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路招,熟悉的兵器。 是付烬! 此时他正顽力抵挡几个神秘黑袍人的攻击,企图以一己之力保护身后十多位受伤的少年弟子。 而那些少年弟子也不惧生死,纷纷过来与他并肩而战,因实力悬殊,这份助力杯水车薪。 小皙停了马,从树后探头,凝眉叹气:“困扬刀法,几天不见这么拉了。”能用困扬刀困住她颜小皙的人怎么还被人欺负成这样! 老实说她并不想贸然出手救朔月盟的人。可撇去门派身份,付烬与她又确实没什么私人纠葛。 付烬浑身是血,形容狼狈,看来是恶斗许久。得益于困扬刀法的熟练,四肢还算健全,可力道明显削减,看来快到强弩之末,再不出手这群人顷刻就会全军覆没!可她真的有必要挽救朔月盟吗? 正纠结着,见付烬双手握刀横至头顶,被几个人的兵器合力下压,已是单膝跪地,膝盖深深陷进雪泥里。 小皙咬牙一跺脚,纵身一跃瞬移过去,天痕剑清脆出击,又补了一掌打散数人,挤进战圈解了困境。 付烬这才爬起来,见茫茫风雪中有个戴帷帽的女子落在前面,背对着他们亮出短剑,清冷发声:“退后——” 众人自不必言说,纷纷跟在后面,随着少女的步伐后退。 “再退两丈。” 她命令,众人又照做。 被打散的黑袍人又重新聚集,目光纷纷聚焦于一人。 小皙注意到有几个人身上衣衫破碎,显然也被困扬刀砍伤,而她的天痕剑刚才也割破了腿肚,鲜血正在汩汩往外流,这些人却丝毫不顾伤口,捏着板斧、大刀、铁锤,径直朝她劈来。 又割破一人咽喉,鲜血直飞,血珠溅到手背上,冰冷刺骨。被割喉的人仍是未察觉到痛楚,继续朝她攻击,力气还不小。来回过了几招,这群人均流了一大摊血,却丝毫未见疲态,她有些后知后觉地惊骇:死人?! 地上白雪尽潮红,黑袍人却仍未停止攻击。 万不得已,只好尝试取其项上人头,这是她以前最擅长的事。手上凝聚内力,天痕沉鸣,白雪扬起,人头落地。 天地归于寂静。她擦净剑身,收鞘离去。 付烬撑着困扬刀抵着雪地上前,“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敢问名姓?” 小皙并不想吐露身份,缓缓向他抱拳:“在下无名氏,江湖儿女行侠不留姓名,兄台无恙便好。” 说着整理衣袖,看见血渍染了衣袍有些难受,拉扯外袍,将内袖掩去。 竹叶斋!付烬捕捉到她腕袖口的竹叶纹饰眼睛一亮,原来还有他们最先创盟的盟友,原来淮安并不是孤立无援! “恩公接下来要往何处去?”有一名淮安弟子颤巍巍上前询问。 死里逃生,各位弟子脸上仍是惊恐莫名,精神紧张,紧绷着弦一触即溃。 小皙终是放缓语气,“别灰心,有我在,你们不会被放弃的!” 众人紧提的心终于放下来,纷纷庆幸地松了一口气。 小皙:“你们可有去处?” 付烬:“我们可以去周围县城躲避,那里有府衙,夜未央是个江湖门派,至少不会与朝廷公然作对。” 呃,夜未央不怕朝廷的,鬼知道她们曾经暗杀了多少贪官奸臣。不过此时才刚复起,确实不敢起正面冲突。 小皙托着下巴沉吟许久才同意,付烬又恳求道:“麻烦恩公送他们一程,进了城便好。” “那你呢?” “掌门为掩护我们逃出受了伤,躲在派中三思崖的一个山洞里,我得去找他。” 连付余欢都受伤了!小皙眉头难得蹙起:“那你可曾见陆寻歌陆少侠?” “陆少侠应该也在护送剩余弟子躲进县城,我们之前有分三头行动。恩公,我先去了!”付烬风风火火地转身。 小皙一把揪住人叫停,扫了眼周身伤口,连连摇头。“你留下,现在重伤在身不宜多动,我去找!” 付烬有些过意不去,“这……” 小皙十分果决斩断他的顾虑,“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将你们送去城门,随后去找付掌门和陆少侠。” 付烬和众弟子感恩不尽,纷纷抱拳下跪:“女侠!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我等一拜!” 小皙伸手直接抵住付烬双臂阻止下跪,“都是江湖儿女,不必跪来跪去的,我不接受你的谢意,你若是有心,就养好了伤等我回来,请上一顿好酒菜!” “恩人有命,付烬自当照做!” 付烬信誓旦旦地取出自己怀中的淮安剑派印信递过来,坚持要以此为凭。 怎么还把掌门弟子的腰牌给别人,日后要怎么证明个人身份。 小皙强硬推脱不要,暗自思忖:这付烬看起来倒是憨憨的。 好在一路上还算太平,没见着什么奇怪的人。眼看到了县城,有一名受伤较轻的弟子自告奋勇给她抄近路去淮安剑派。 小皙有些钦佩,问那弟子:“你不怕死?” 那弟子坚定答道:“付掌门对我有恩,如今他危在旦夕,我不能不管不顾!”末了又怂怂地抬眼,“侠女武功高强,会……护好我的吧?” 小皙从这名年轻又普通的弟子身上看到了正直侠义之气,也有些感慨她以前的浅薄。这些美好的品质,从来就不只是有名有势之人独有。 弟子雇了马在前头策马,绿衣少女骑着红马跟随离去,红绿相错,仿佛是这方白茫茫的死寂天地间难得活泼鲜艳的颜色。 付烬目送完恩人离开,又开始抑郁:掌门……是付烬无用,保护不了您,保护不了各位弟子……更保护不了淮安! ———— 一路过来,小皙救了许多落单的淮安弟子,天痕在手中喑喑作响,随着她作战,一如从前所向披靡,遗忘的功夫也在渐渐复苏。 深入腹地发现只有少数弟子是被吸功力而死,更多的是被数种兵器扎穿,或者削断四肢,手段极其残忍。她真的有些难以置信是夜未央所为,这太不符合门派一贯的快准狠风格了。 一路下来依旧没有陆寻歌和付掌门的消息,越往里走,小皙越发不安。 据侥幸活下来的弟子透露,那些神秘人就像突然大开杀戒的疯子一般,而且怎么也杀不死,哪怕血流干了也会一直杀下去。 她沉默听着,凝眉细思瞬间想到了兵神。梦魇中临墨峰上的那些大概也是兵神的失败品,究竟从何而来便不得而知。 由于伤亡人数太多,耽误不得,小皙觉得兵神基本被解决完后,先让那个带路的率弟子们先回城养伤与付烬汇合。 ———— 外头渐渐寒冻,煊宫宫殿内仍是暖意融融。 翼王的咳疾随着天时越发严重,倚靠在榻上咳个不停。醉梦最近病了,也轻咳着,亲自往暖炉里添了炭,嗓音沙哑着汇报:“第一批试炼的兵神已经放出去了。听说……淮安剑派尸骨遍地,想来战力比临墨峰之前提升更多,只是仍旧难控制其杀戮,自相残杀者还是占了近三成,而这三成足以令临墨峰的惨案重现。” 屋内暖意增加,翼王渐渐缓了咳嗽,见女子躲得远远的,半跪在炉旁,轻问:“很难过?” 醉梦仍是垂头慢慢拨弄着炉火,神色晦暗不明。 “……为什么是淮安?” 他言简意赅:“朔月盟不能留,夜未央也不能留。” “这些醉梦都知道……不能留淮安一条生路吗?” 翼王:“淮安是最先创盟的一派,淮安剑派一灭,尹付两家的朔月盟也正式消失了。以后,会变成由我全面掌控的盟会,我西去后,它便交给你。” 她突然流了泪朝前跪下来:“醉梦自少年起跟随王爷,自问从无差错忠心耿耿,不想贪图什么功名,只想向王爷讨个恩典——留付家一脉!” 翼王又咳了起来,显然在逃避这个问题,醉梦纵然轻咳着也一直倔强跪在榻前不肯起身。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不得已停下,只觉如鲠在喉,“你觉得这很残忍?” “不,还不够……”又苦笑着摇头。“这才刚开始啊。” 醉梦浑身有些颤抖,俩臂伸开,重重叩头:“醉梦只有这一个心愿,别无他求,求王爷成全!” 翼王沉默着,并不回答。殿外传来太监通报,醉梦不得不立刻起身,躲在屏风后站着待命。 传书的太监奉上一卷文书:“军中急报——” “守疆的聂赢风将军传来急报,说西狄近日无故侵犯疆土攻击我军,军士伤亡惨重!” 翼王看了文书猛烈咳起来,帕子洇出了淡红血迹,但又顾不上许多,急切问:“皇上呢?” “皇上正急着召集群臣商讨对策。” “好,你先下去吧。” 太监退出去后,醉梦匆忙绕过屏风走出来,翼王递过文书示意她看。 醉梦首次接触皇家文书,不由捧着低声念出,上面的文字令她胆战心惊。 “九月十七,西狄……起兵犯疆,屡屡侵扰边城,强破关隘,来势汹汹,至廿日已攻下长柏、琴塘、云阳、奇骏四座州城,后几日正朝着莲舟郡攻去。” 文书未念完,只见翼王重重叹气,手无力垂下,抬头无助般地望着屋梁。“西狄的兵神……成了……” 醉梦精神恍惚,放下文书,只觉噩梦降临。多年苦心筹谋,终究还是慢人一步。 秋凤阁炼出的兵神仍在试验阶段,临墨峰一战死伤已经够恐怖,如今淮安剑派一战虽然战力提升却依旧不能分清敌我,也不能自行停止战斗,这样的半成品怎么敢投入军中。 翼王思索良久,语出惊人:“把付余欢也做成兵神。” 醉梦惊愕地抬头,没有立即回答。 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盘算得更为详细:“你现在偷偷潜去淮安,杀了付余欢!将他带去九转台!” 醉梦有些迟疑不决,“他、他毕竟是我姐姐的……”深深呼吸,强行稳下心神:“虽说礼节未成,可婚约仍在,我、我怎么能……” “醉梦——”翼王打断了她的犹豫,凛声强调:“西狄的兵神已成!我们没有时间,更没有选择!” 杀了付余欢,同断了付家血脉有何区别,她断然是干不出来的,醉梦仍是摇头跪下,不肯接命。 翼王扶着床榻勉强坐起身,声音因咳血虚弱不少,“付梦,你当年因何追随于我,忘了么……”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醉梦怔怔然,仿佛回到数年前。付玄子殷殷嘱托,付家儿女当一身正气,宁死不屈阴晦邪恶。目睹父亲死于西狄兵神之手,年少的她便立下宏愿,誓要终生辅佐翼王,将西狄危害拔除,完成父亲遗愿,保护付家。 可她现在……不仅连守护淮安剑派都做不到,还要成为那个刽子手。 “黎明未至,你我皆是黑手……纵然满身泥泞染上血腥,也决不能退后半步!醉梦,走不下去时,便想想逝去的前人……” 他突然双眼微红,木然地望着帐上五彩流苏,一一数着:“先皇、云郡主、付玄子、云霞殿三百七、逼宫时死的二百多内侍、平南王府一百多口、临墨峰……” 还未说完,嘴角呕了血,顾不上擦,仍是不停地数着逝去的人数,“夜未央约七千,朔月盟约三万,被做成兵神的普通百姓有二百三十六,还有淮安……” 人数怎么也数不完,胸膛剧烈起伏,喉头随着喘息一下一下呕出血,染红身下华丽的织锦。 “不用数了,不必数了。”醉梦跪着挪到榻边,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拥住病弱的男子,哽咽相劝:“不用数了……” 取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拭去唇边血迹。 “醉梦会去的。” “去吧……要快……”他呼吸终于缓和,慢慢靠回榻上。 醉梦蹙眉含泪,一步一回头,终是咬牙踏出了殿门。 榻上的人又咳了血,血与眼泪相和流,缓缓闭目低声自语:“皇兄,再给臣弟一些时间……就快了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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