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的名字是极好的,雪这样纯净当作风骨。最初与我不敢对视的小姑娘,现在也敢与我夜谈政事,据理力争。 “白雪词,你想做什么?”我问她,白雪词将手边的文书理了理,枇杷花玉簪晶莹,如同她清亮的眸子。 “池雨时,我想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白雪词披上斗篷,“昨日夜里书院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 “你一日才睡几个时辰!交给景椿她们处理不行吗?”我看她不眠不休,眼下青黑一片,“这样急,你在顾虑什么?” “我不去看看,心就一直揣着,实在是不能安心啊。”白雪词回头看我,唇边那裂口还是我刚催她涂的药,“朝堂势力复杂,许多人对我们虎视眈眈,我怎么能懈怠啊……” 白雪词依旧记得她当年的心愿,一直为女子自由幸福四处奔波。 我甚至很羡慕她,她不曾有恨这样沉痛的感觉,她在爱中长大,她有自己的羽翼,无论如何,她都坚守自己的原则。 我细数日子,也快到了那个日子,女帝身子每况愈下。 或许皇家的人都是如此,手足相残,血亲刀剑相向。 皇姐,斩草除根你还做得不够好,这些年仇恨让我一度想要赴死,地下的魂魄可曾来求过你?午夜梦回,你可曾后悔那夜? 爱恨交错,我们之间,不死不休。 二 在药力作用下,我还是睡了过去。 我还是太子,公主与驸马依旧恩爱如故。 白雪词早些年得了陛下赏识,入宫当了几年女官。 “吾儿可愿意?”我听见遥远的声音传来,是父皇的声音。 “儿臣欢喜万分!”我自然愿意,白雪词这样美好的女子,当我的太子妃,实在是幸事。 “瞧瞧,这个性子,这样就开心坏了,以后遇上的事可多了,可要学着点沉稳啊!” 一捧雪落下,我看见白雪词一身青色,枇杷花枝落满衣摆。 “怎么这样看我?”她俯下身,戳了戳我的额头。 “等春天来了,雪水将会变成花香……”我起身,握住她的手,她眼神躲闪。 “我其实……还没做好准备……”她分明对我有情,可她还是转身。 “臣并非心有所属,只是吾国尚未稳定,臣不愿在后宫蹉跎时光,臣恳请陛下收回赐婚……”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皇帝下不来台。 “白雪词!你真是……”父皇气得站起来,指着她就是一顿训斥。母后在一旁说了不少话,才让父皇消气了些。 “你要去看看民情?放着太子还有宫中这些事不顾,朕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 “你这诚心朕看不到,去外头先跪几个时辰吧……”父皇甩袖离去,母后紧跟其后,看了一眼我摇摇头。 我要去白雪词旁边,父皇气极,叫我别过去,不然就罚白雪词更重。 “你怎么就喜欢这样的丫头,不知好歹野心勃勃……”母后抱着暖炉,抿了一口热茶,“太子妃的位子那么多贵女抢破了头,她倒好要去什么学堂……” “本宫看她真是宫里安逸久了,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些事情下面那么多官员不会吗!” 我们聊了一会,母后就说乏了,让我回东宫,顺便去求求父皇,这样冷的天别让白雪词出什么事。 好在五个时辰后,父皇消气了,屋檐下的我赶忙拿着伞去接她。 白雪词硬撑着抗拒我的搀扶,自己走回了屋子里。 此后,她落下了腿疾,不能久站久坐,走路也不如从前了。 “你后悔吗?”我问她,她刚刚退热,隔着珠帘,她的声音微弱又坚定。 “我不想一生都困在宫里,我总得做些什么!”白雪词咳嗽两声,“我也不想婚事也被这样安排了,虽然我对你有意……” 雪落了一夜,白雪词未敢闭眼,疼痛让她无比清醒。 此后六年,她奔波在各种书院,解救了许多困于宅院的女子。 等到她回来,父皇夸赞她的毅力。 此时政局动荡,父皇与我都在商量如何解决叛乱的世家。 白雪词却主动请缨,她自愿以自己的婚事当诱饵。 “你不是不愿意让婚姻任人摆布吗?”我看向她,她的眼中多了很多我不明白的情愫。 “可世家这样作乱,还是百姓受苦啊?”她看向我,亮晶晶的眼眸是月光如水的梦。“我自愿的,你尽管往前走吧……” 重叠的花影就像是一张春的网,白雪词坐在床榻上,手执一把扇子,她是我头戴凤冠的太子妃。 赤金冠上欲展翅高飞的凤凰,金晃晃镶着翡翠的眼睛无光,珍珠颗颗圆润,在烛光下留下黄昏的梦。 她的红纱被我挑开,黛紫色的衣袍晕开一枝花开,早春的桃色映衬她的憔悴。 我看了她许久,烛火颤颤巍巍落下了剪影。 “我送你走……”我抱起她,我知道她的腿疾又发了,她的手想要抚平我衣上的褶皱,我低声告诉她不要动。 红纱又盖了回去,她眼前的一切都带着这种薄雾般的红,我看着那金纹的红绸,恍惚间她真的是我完完全全的太子妃。 她抓着我的手,冷得好似寒冬那屋檐垂落的冰,我颤抖着挽留她将要滑落的手指。她是这样薄这样轻,好像一用力就会破碎。 隔着红纱看不真切她的脸,风恰巧微微掀起来了一角,她伸手抚上我的脸。 她的手好冷,是外面的风吹了太久吗?我将袖中的暖炉递给她,她笑着落下一滴泪,我的掌心感受到这点湿润。 我将她抱进一辆马车,叮嘱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看。 我想离开的脚顿住了,我又回头,想再看看她。 红纱滑落下去,白雪词的泪轻点在我的手背。我珍重地将红纱再次盖回去,我想了想还是遵从内心,隔着那抹浅红色落下一个wen。 明明反复核对多遍,可我还是颤抖着将帘子合上,不再去看那双让我眷恋的眸子,她会被送去安全的地方,而我…… 白雪词,你一定要按着计划那般平平安安。 两人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她攥着那颗遗落的珍珠,凤冠在裙边黯淡无光。 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我看见白雪词被人逼下马车。 她在地上艰难地想要起来,却被那帮人踩住手,膝盖的旧伤裂开,鲜血在这个春日开出最残忍的花。 她的手被绑住,就像对待最低jian的奴隶一样,被人拖行。 “白雪词!”我拼命大喊,眼前却隔着看不见的屏障,她的泪让我觉得自己胸有成竹的计划多么恶毒,让自己的心上人去当诱饵,她主动提出何尝不是一种成全我。 她早就知道结局了,可我还困住自己的幻想里,天真以为还有大团圆。 我不知道这场看似天衣无缝的局里谁是棋子,也不知道皇宫里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公主殿下!”远方像是辛夷的声音,眨眼间我身处皇宫,苏茉珂拿着长剑,自刎而死。 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丈夫,那个传说中温文尔雅的驸马,他才是这场权谋的主导者啊。 辛夷见公主自刎,将手中的匕首刺向驸马的胸膛。 平时默默无闻的辛夷,此刻连刺驸马好几道,直至驸马再无气息。 她抱起公主往前,穿过了我。 “你要去哪?”她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是默默走远了。 三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在这场算计中,公主死了,侍女辛夷不知所踪,白雪词凶多吉少。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寻她,天地围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那些人被抓到了,他们满是仇恨的眼睛死死瞪着我。 “尊贵的太子妃的去向我们如何知道呢?”他们咬死了不知道,审讯的人束手无策。 而我走遍那周边的山林,在悬崖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 白雪词身受重伤,筋脉寸断,问遍名医也回天乏术。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忍着病痛将没做完的事都托人去做了,她日益虚弱,汤药只是个病愈的幌子。 她这样聪慧怎么会不知道,可她含笑未语,饮下那一碗碗汤药。 夜深时分,她突然从浅眠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呕血。 “池雨时,其实我还有好多想做的,只是真的没机会了……”她没有落泪,可我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眶。 她说都是天命,自有定数罢了。 那夜桃花谢尽,距离她所念的枇杷花开还有六月余。 此后枇杷花开,我依旧唤人将那些花瓣小心收着,制成熏香,终日点在殿中…… 三 池雨时突然惊醒,白雪词还在烛火下绣着什么,他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怎么了?又是做了什么噩梦吓着了?”白雪词看着满头大汗的池雨时,将枇杷香囊放在他的怀中。 “安神,比你松柏香更润些……”池雨时放心了,惴惴不安的心又落入下一个梦境。 四 “陛下?”池雨时被侍女唤醒,甜羹还冒着热气。 “怎么?”侍女的脸倒是精心修饰过的,可他只觉得恶心。 “滚出去,痴心妄想!”池雨时看着那狼狈的影子,嫌恶地擦了擦衣角。 白雪词已经离世多年,她不曾入他的梦,许是怕他思念吧…… 画像挂满她的画像,枇杷香终日不挺,在烛火下,她的面容未改。 只是岁月太折磨,你的耳铛何时来取? 愿天下如你我所愿,曾经我养了两只大雁,想着将来为聘,只是后来你我都不一样了。 五 白雪词知道这是死局了,她不会背叛他,之前来这里是何种心境她还记得。 只是这次,她没有退路了,准备好的毒药饮下,她不能拖后腿。 划开几道伤口,让毒药与血混合更快。 过去种种都浮现,她合上眼,在高高的树上,多了一具尸体。 这场梦太真,当她回过神,已经是血红一片。 原来啊,是落雨时雪作风骨,不是青梅竹马的雪落琴时啊。 只是太晚了,她原来的命运已经到了死局,错了却总是在最后才知道。 我错失的一生啊,谁来偿还呢? 五 池雨时不是那太子也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早早被抛弃的质子。 他假死当了一个花匠,专门养育贵族府上的枇杷花树。 趁战乱他逃出,一枚箭矢刺穿了他的小腿,剧烈的疼痛让他晕倒,做了一个很长很远的梦。 他赶去见她最后一面,残阳如血,她已经破碎,像是记起了那本该是他们的故事。 “白雪词,我们一起走吧……”池雨时抱着白雪词,走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或许下一秒就会死,但我只想见你。 雪作风骨落今时,雨停池上默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