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安善若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失神地望着,突然他抱住了脑袋,这是一个期望获得安全感的姿势。随欣看不真切,但依稀能察觉出此刻的他在难过,而且是很难过。 看到安善若微微下垂的头,随欣的心也不自觉地跟着难受起来。当亲眼看到,在她心中如神一般存在的安老师,心痛的样子,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是此刻能够陪着他而已,而且是隔了一层玻璃门。 她不知道安善若为什么会这样,她只知道她看不得安善若这么心痛,这让她不知所措起来。 安善若应该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吧,想到这里,她敛了敛心神,转身想要赶紧离开。 走的太急了,一不留神没站稳撞到了放宣传册的置物架,发出了一道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办公区显得越发突兀。 随欣尬在原地,茶水间的门不意外地打开了,安善若走了出来,看背影认出了她,在她身后试探地问道:“夏寻?” 随欣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睑,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开口道:“对不起安老师,我……”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水:“刚才撞到了吗?有没有受伤?”他刚才听到了声响,猜到是她撞到了什么。 随欣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安老师,我先走了……” “嗯。”他点了点头。 但她还是没忍住,收住脚步问了一句:“安老师,你没事吧?” “啊?”安善若愣了愣,抬头看向她,眼神有些灰暗,看不到底,好半天长叹一口气说道:“陪我喝杯茶吧。” 茶水间里,两杯茶冒着热气,安善若并未开口,低头啄了口茶。随欣也拿起了茶杯,想了想开口道:“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天您补觉了吗?” “没有,下午去了一个地方。”他缓缓回道。 “哦。”再一次陷入沉默,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随欣并不觉得尴尬,她回想起上学时,有一个蓝颜,两个人纯朋友,无关风月,在一起时有很多话题聊,可有时候两个人只是一起抬头看着湖面、稻田、星空甚至是远方……常常几个小时不说什么话,就那样静静地待在一起,不会无聊,不会尴尬,不会烦躁,心反而会变得很静。 此刻与安善若坐着品茶,像极了当时和那个朋友在一起时的感觉。 桌角边放着的那张照片,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随欣看清楚了,是一个小朋友的照片,确切地说是一张合照。上面是咨询中心的几个同事,围着一个小朋友拍的,看背景是在儿童福利院。 小朋友之所以在照片中很显眼,一方面是因为哪怕是在照片中,小朋友也显得很是可爱,大大的眼睛圆滚滚的。另一方面,小朋友剃着光头,脸上有一些难掩的病态,但笑容很是明朗。 随欣知道咨询中心定期会到社会福利院做志愿服务,还会捐款捐物,提供心理援助,安善若已经带领他的团队暖心守护很多年了。 就在她盯着桌上的照片看时,安善若轻轻拿过照片来,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笑容,看向随欣缓缓地说道:“很可爱吧。” “嗯,特别可爱。”随欣点点头,接着说:“我看是福利院的小朋友,看起来好像…生病了?是我们资助的对象吗?” 安善若笑僵在嘴边,疼惜地说:“对,白血病,我们一直资助他,他是从小被家人遗弃的,”他陷入了回忆中,慢慢说着:“我们第一次在福利院见到小家伙时,他对人有很大的戒备心,性格孤僻,安静的不像他那个年纪的小孩儿。但是他特别的勇敢,做化疗、腰穿、骨穿时,他很少哭,都咬着牙配合……他的脊柱和手臂静脉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眼……” 随欣第一次看到安善若在叙述一件事时,这样的断断续续,她轻声说着:“真是坚强的孩子,”其实她已经预感到这个孩子很可能,很可能已经……她蹙着眉头有些不忍:“现在他怎么样了?” 安善若沉默了半晌,凝视着随欣,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艰难开口道:“今天凌晨在医院时接到电话,……小家伙已经离世了,”他红了眼眶,“走的时候嘴里喊着爸爸妈妈……” “他对抛弃他的父母应该都没有印象了,可离开的时候还是喊着他们,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大人。”安善若的表情从痛惜逐渐到愤怒。 随欣默默地陪着他宣泄着自己的悲伤和愤怒,这个时候可以不用那么理智,可以不用心理学去分析孩子父母的心理,可以不用站在他们的角度去解读…… 现在只需要尽情宣泄就好,骂那些抛弃自己孩子的父母,为孩子的离去而难过……想做什么都可以。 当一个人悲伤时,不用劝,让他尽情去感受痛苦,去流泪。虽然很痛,但这是一种情绪的流动。只有这样,没有被打倒的我们,才能拥有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安善若拿起照片喃喃自语道:“这个小家伙和我儿子真的很像……” 随欣看着何落意不知怎么安慰,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吗?没有听你说过你的儿子,他跟着妈妈生活吗?” 很平常的一句问话,即使他们离了婚,孩子归属哪一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这个问句,竟让安善若愣怔在那里,随欣眼看着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安老师,你怎么了?”随欣慌了,她不禁过去抓住他的手,特别冰冷。让他看向自己,在与他四目相接地一霎时,随欣心脏一紧,她看到了他眼中隐忍着的脆弱。 安善若不再竭力控制着自己,当他再次抬起头看着随欣时,双眼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挥之不去的伤痛:“我儿子几年前就……离世了,是我害死了他……”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随欣心上炸响,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安善若,她嗓音发颤:“安老师……” 安善若抬眼的刹那,眼泪无声地从眼眶滚落,沿着棱角分明的面孔滑下,就在那一瞬间,随欣仿佛听见了全世界崩溃的声音。 男人无声地流泪,是因为找不到更能表达心痛的方式了。 随欣的心一下子被揉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前一步,伸臂去抱住他。 这个寻常的夜晚,没有因为任何人的痛苦,而有所改变,依然试图将这一切隐没在黑暗之中。是啊,天若有情天亦老,岁月和时间都不会因为悲悯谁而有所停滞,更不曾去阻止灾难的脚步。 我们就像闪着微弱光的星星一般,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诠释着不同的人生,无论是被拖进深渊,还是被拉入坟墓,在大大的绝望中,保存着那一些些小小的希望。 天上又一颗星星陨落了,和先前陨落的那颗,手拉手幻化成一颗颗小小的尘埃,继续漂浮着,也许这才是质本洁来还洁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善若一丝丝回过神来,痛苦的表情慢慢的恢复了平静,只是清瘦的脸庞依旧苍白。 他看着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清晰地感受到随欣的温暖,共情是敞开怀抱的温柔,随欣此刻给了他很坚定的支撑和陪伴。 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不友好的,在医院时接到电话,福利院这个孩子离世了,咨询中心一直资助着孩子,给他筹医药费,帮他做心理辅导,最难得的是他们经常利用周末去陪伴他,可最后还是没有留住他。他回想着和小家伙在一起时的点滴,心疼的无以复加。 前妻苏月舒的归来,也让他百感交集,很多以前的回忆蜂拥而至,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帧一帧闪过。 下午他并没有回家休息,而是去看了福利院那个让人心疼的小家伙最后一眼。只一眼,就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儿子夭折时的场景,痛苦的回忆铺天盖地袭来,令他几欲崩溃。 绕是他作为资深的心理咨询师,再专业、再理智、再坚强……绕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平日里再冷静、再成功、再睿智……在这一刻,也受不住这蚀骨之痛。 他像一个游魂似的开车出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咨询中心,他知道这个时间这里最安静,他需要冷静下来。 他清楚他可以采用很多方法让意志消沉的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因何而来,知道自己的问题源头,他明白如何调整。 可他此刻更想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哪怕一会儿就好。他需要一个突破口,能让自己尽情地释放悲伤。 唯有真切地感受悲伤,才能治愈悲伤。 随欣的出现,她与生俱来的共情,她无声的陪伴,她温暖的拥抱,都让安善若获得了极大的安抚,在他的心中淌过一股暖流。 在那一刻,安善若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这就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