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十五年四月初三日凌晨,苏澜女扮男装,带着杀四、常乐和甘甜,还有卞雍、吉贵、十个全园护卫,一行十六人,三十余匹骏马,扬鞭奋蹄,离开沧州,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苏澜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身前、身后,分别在大约五里开外,有一队人马打头做开路先锋,有一队人马殿后跟随保护。开路的领队是位个头矮小、武艺高绝的青年,名叫小乐子。这两队人马每队大约十五、六人,都是便装劲衣,高头大马,持刀荷枪,凛然不可侵犯。正是诚王殿下悄悄派给苏澜的暗卫。 从沧州出发,到河北道的涞源,全长大约三百六十多公里。苏澜决定用三天跑完全程。头天在保州投宿,第二天在吉义镇投宿,第三天到达涞源。然后从这里走飞狐陉,翻太行山,上黄土高原,也就到了山西道境界,最后到达目的地云城。 当日中午,苏澜他们在河间打尖,吃过简单的饭食,饮过马,继续向西北方向飞奔。不管多累,他们今晚必须赶到保州。 保州,也就是前世的保定,位于华北平原北部,河北省中部,与北京、天津构成黄金三角,互成掎角之势,自古是“北控三关、南达九省、地连四部、雄冠中州”的通衢之地。元代始称保定,寓“保卫大都,安定天下”之意。 吉义镇位于太行山东麓,冀中平原西部,恰好在保州到涞源的中间。而涞源是通过飞狐陉来往太行山,沟通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联络中原和大漠的要冲和必经之地。 苏澜似乎又回到了当日千里奔赴南阳、真定救灾、救人的急迫状态。她非常焦急,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云城。此刻,父亲和亲人们以及大军还在路上,苏澜想抢先一步到达云城,迎接父亲的到来。 代价就是又饿又累,大腿还磨去一层皮肉,痛得钻心。 队伍中最遭罪的自然是卞雍和吉贵。前者是翩翩少年公子哥,后者是只会打地洞的地老鼠,他们何曾受过这番罪?不过,瞧着县主一个小姑娘都咬牙坚持下来了,他们也强忍着痛苦磨难。毕竟他们都是纯爷们。更何况,常乐一路上宣传县主当日千里奔赴南阳救灾、真定救人的丰功伟绩,不住地鼓励他们,把这二人激动得难以自抑,热血沸腾。 大约戌时正,一行人终于到达保州。 因为北狄马踏云城三个卫城,千里之外的保州居然吓得曾经闭城月余,说是害怕北狄长驱直入。可依苏澜看,其实更怕的是漠北惊变的战争难民涌进城中作乱。 这个时辰到达保州,苏澜一行也没有进城投宿的打算。他们在城外找了一家简陋的客栈,立刻要水要饭。简单吃喝和洗漱后,便准备休息。 卞雍、吉贵又饿又困,大腿疼痛难当。吃了饭,洗了澡,抹了药,倒头就鼾是鼾屁是屁了。便是蚊虫将他们抬走了也是一无所知。 因为之前去南阳、真定养成的习惯,苏澜带着常乐、甘甜去了马厩,给自己心爱的坐骑踏雪无痕、狮子吼,常乐的坐骑黑白无常,甘甜的坐骑红缨枪等所有马匹都喂了黑豆、燕麦、胡萝卜,还有几块方糖,把马儿乐得“咴咴”一个劲地叫唤。 喂好马,常乐让甘甜护着苏澜回去休息。因为天气有点热,他打算给几匹马梳洗一番。 “杀四去哪里了?吃过饭就没见到他的影子!”苏澜好奇地问。中午也是这样,吃着吃着就不见了杀四。 常乐和甘甜当然知道杀四去跟小乐子等三十名暗卫联系去了。于是道:“兴许去买保州特产,明日好带在路上吃吧。” 保州特产卤肉火烧、咸鸭蛋、核桃、大枣、醪糟都不错。刚才吃饭时,苏澜还一个劲夸赞来着。 可是,苏澜和甘甜前脚刚刚回到房间,常乐后脚就敲门有要事找甘甜。 不过,甘甜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在苏澜榻前睡下。 苏澜一个异世灵魂,本就没有尊卑思想;甘甜也是爽朗之人,在苏澜面前从不自称奴婢。可奈何城外客栈,房间不够,床铺不够,也只能如此委屈将就一夜。 天刚蒙蒙亮,苏澜就醒了。昨晚抹过药,可大腿还是有些疼痛,只好让甘甜把药拿来,再抹一遍。昨日从沧州到保州跑了一百多公里,着实辛苦。接下来,今日要从保州跑到吉义镇,也是一百多公里。 抹了药,甘甜犹豫道:“昨日太晚,怕县主担心,就没有跟您说道。昨晚,杀四出去,遇到了一点小事,受了一点小伤。” “什么?杀四受伤了?没事吧?”苏澜十分惊讶。杀四武艺高强却受伤,对手要么是比他更厉害的高手,要么就是人多势众。于是道,“昨天常乐把你叫出去,就是说这个事?” 甘甜迟疑了一下,没有作答。 苏澜一边着急要去看杀四的伤情,一边埋怨甘甜昨夜没有及时告诉她。 这时,门被敲响了,是杀四和常乐一起来了。 苏澜仔细端详杀四,看他面色如旧,精神也不错,只是左臂缠了一圈白布,隐隐还有血液渗出。 虽然杀四一个劲说没事,可苏澜还是不放心,坚持打开了白布。看伤口虽然不深,没有伤着骨头,但也是半尺长的口子,血水呼啦的,看着怪吓人。 苏澜赶紧给杀四消毒、缝合,还打了一针镇痛剂,一针破伤风。要知道,伤口虽小,感染了也会丢命的。尤其现在是春夏更替时节。 完事后,苏澜道:“要不,今日休息一天,明日再走?” “那不行!县主这是把杀四当成了小娘子了!”杀四第一个反对。 常乐则采取迂回战术,道:“杀四买了不少火烧,还有米酒醪糟。咱们路上有口福了!” “火烧、醪糟管够!”杀四豪迈地笑道:“有件事情要禀报县主。昨日晚上,我出去买卤肉火烧,恰好遇到二十来个土匪拦路抢劫、杀人越货,我就拔刀相助,把他们杀得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七、八个土匪望风而逃了!还救了一对落难的母子。” “杀四好样的!”苏澜道,“然后,有什么问题吗?” 杀四赧然,犹豫半天道:“这对母子也要去云城。他们是从京城一路搭便车或者步行过来的,准备步行去云城。我看他们实在可怜,一发善心,就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走。” “是他们强求的吧?”苏澜沉吟道,“这对母子会骑马吗?我们一路上要骑马赶路,也没有马车供他们坐。” “不,县主,不是他们强求的,是杀四于心不忍……”杀四有些愧疚,嗫嚅道,“他们说,他们会骑马……” 不一会儿,苏澜见到了这对母子,也知道了杀四说的于心不忍是什么意思。 只见这对母子,母亲满脸皱纹,一头华发,苍老憔悴,疲惫不堪,看上去六十出头,自称其实只有四十多岁。那孩子瘦骨嶙峋,个头矮小,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实际却有十多岁。一对黑漆漆的眼睛耀如星辰,显得古灵精怪,令人喜爱。他们身上各自披了一件及膝破麻衣,腰间系了一根草绳,手臂和小腿裸露着,脚穿草鞋。看得出来,那草鞋是临时、匆忙打好后穿上的,因为母子俩的双脚满是泥土和鲜血,想是赤脚走路造成的。另外,他们母子昨天肯定受了伤,也受到了惊吓,因为他们裸露的手臂上、小腿上满是伤疤血痕。 甘甜悄声道:“他们母子已经三天没有吃饭,昨晚才吃上饭,简直是……狼吞虎咽……” 苏澜点点头。正好手上还有针线、纱布、药品,于是赶紧给这母子俩医治伤口。不料,掀开麻衣,看见母子俩全身伤疤摞伤疤,新伤覆旧伤,而且在脖颈、胸部、肚皮、脊背等要紧处落下了好几处危及性命的创伤,大部分还都没有愈合;那孩子的头上还有一处三寸长的豁口还在汩汩流血。不敢想象,再深一点,孩子的脑袋肯定就要开瓢。 苏澜瞠目结舌,忽然就想到了弟弟小源,眼泪当即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给母子俩打了镇痛剂和破伤风,又给了杀菌消毒的口服药,然后赶紧缝合伤口,给药包扎。 一通忙碌,母子俩都被各自缝了一百多针,浑身打满绷带补丁。母子俩都流下了眼泪,一是伤口疼痛,二是惊叹公子医术超绝,三是感谢公子相救。 苏澜还让伙计送来热水,让母子俩洗脚,又给了药膏敷伤口。她边忙边说道:“我们只有马,没有马车给你们坐,而且我们还要着急赶路,今晚必须赶到吉义镇,你们能行吗?” 那母亲听了,眼睛闪过惊喜和感动,还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她按着儿子,母子俩再次给苏澜下跪磕头,道:“老妇人感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放心,草民母子卑贱之躯,经常出去放牧,会骑马。” 那孩子的声音也很清亮:“草民虽小,也会骑马,绝对不给公子耽误事!” 苏澜点点头,对杀四道:“杀四负责照顾他们些。”她看看母子俩衣不蔽体,鞋袜皆无,叹口气道,“给他们寻几件衣衫、鞋袜,没有就去买。” 等苏澜他们收拾好行李出来时一看,这母子俩已经换上了崭新的鞋袜,可是依然穿着那身破麻衣。 杀四悄悄道:“……他们不肯换,说是要给他们家爷们披麻戴孝……” 苏澜吃了一惊,再仔细打量,这母子俩的头发上果然系着麻绳。正是西北地区穷苦人家的丧服习俗。 苏澜叹口气。胸口一阵阵发闷,心情忽然变得异常压抑。她想到了母亲、老爷子、美娘、何震、小麻雀,还有孔峰将军。 母亲失去丈夫,儿子失去父亲,这穷途末路的母子俩浑身是伤,穷困潦倒,一路上还被人追杀,而且是要命的虐杀,何其悲惨痛苦!顿时,苏澜两世悲天悯人的恻隐之情就被激发出来了,还一发不可收拾。 “让他们跟着我们。我就不信了,谁敢动他们一个手指头!” 苏澜很快知道,这妇人是云城人,娘家姓王,婆家姓高,丈夫在家族中行三,故人称高三娘。儿子是她的第五子,也是她的老儿子,小名铁蛋,大名高信,今年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