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四追上来时,苏澜一行正在路边的茶摊上悠闲自在地打尖喝茶,吃火烧饮醪糟。 杀四羞愧无比,讪笑道:“县主,我不该收留那对母子,引来了匪祸。” 苏澜一笑,正色道:“非也。既然这母子俩千里迢迢、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千方百计、千难万险要回云城老家,那就跟我父亲这个新任云城总兵有莫大关系!父亲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云城卫城刚刚经历北狄破关,可谓人心浮动,乱象丛生!桑树镇守将隋茂死于北狄之手,本来被皇上下旨褒奖抚恤,却被老军户千里奔赴京城,告发其不顾百姓生死,弃城而逃,以致一败再败,一溃千里;而隋茂的叔叔、正二品骠骑大将军、云城总兵隋光,堂堂将军,畏敌如虎,龟缩在云城不敢动弹,致使丢了桑树镇、石崖城和丹石城三座卫城,守将尽皆牺牲,百姓更是死伤无数,房屋焚烧殆尽。之后,因为战乱、雪灾、疫病、饥馑,十村不存一、二,九死不得一生!如今,军户幽死于京都牢中,大皇子不思救灾,却替隋光到处喊冤,此案竟然成了一场糊涂官司!可他无论怎么上蹿下跳,云城丢关总是不争的事实!如今隋光被撸了所有官职,却是我父亲顶替上阵!在此局势混乱之际,我们可得替我父亲留点心眼!” 杀四惊呆了,道:“县主,您是说,这母子俩的事情关系到朝堂?” “不然呢?”苏澜肃然道,“你想想,穷困潦倒、寂寂无名的母子,不仅被人下达了蜡丸悬赏格杀令,而且两条人命竟然价值十万!实在古怪又诡异!谁这么一掷千金索取别人的人头?这母子千里迢迢,一路杀伐,从京城逃去云城,总归是危及了一些人的利益,只怕关系着一些权贵的身家性命和锦绣前程!” 杀四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道:“要不,我问问他们究竟是谁?” “不必!”苏澜望着正在一张桌旁喝茶吃火烧的母子俩,眼光不由落在高信须臾不离胸前的那个四四方方的靛蓝粗布包裹,不觉惘然。仿若保护性命一般,究竟藏着什么?既然视若生命,为什么悬赏的人却视如鸿毛,舍弃不要? 苏澜深深地叹口气道:“来日方长。我想,到时候,他们会主动说的。你只注意照顾好他们,保证他们的安全就好!” 匣子成为了这对母子身上的特征,说明他们拼死也要保护。而悬赏之人只看人头不要匣子,说明,于悬赏者而说,匣子其实并不重要。 如果猜得不错,那应该是…… 苏澜的眼睛闪过一丝精芒,嘴角不由勾了起来。 他们重新上路。一路上格外顺遂。看来,失了箭镞的方向指引,曹贵的人没能及时跟上。 戌时正刻,他们到达了吉义镇。 吉义镇的规模和堆福县城相当,这在整个太行山山麓算得上大城大镇了。 吉义镇没有城墙。所以,一行人顺利地进了镇。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各色店铺大开,商贾、马队招摇过市,人来车往,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按说,没有城墙就没有安全感。可偏偏吉义镇驻扎有一支卫兵,成为了吉义镇坚实可靠的保护者。 苏澜他们找了一个中等规模的客栈住下。 吃饭、洗漱、抹药、喂马,一通忙碌。 今天,卞雍和吉贵因为逐渐适应了戎马生活,比昨日情况好多了。吃饭时,还跟县主拉呱了几句。 苏澜就道:“卞公子,你不妨画下路上经过的山川河流、城镇村庄、碍口道路,庄稼作物、煤铁矿藏、特产美食。但也不要熬夜,早点睡觉,明日还要早起。” 卞雍眼睛一亮:“谢谢县主关心。一定早睡。”说罢,起身急匆匆回房画图纸去了。 吉贵和卞雍在石见都护府勘探银矿时,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早就是完美搭档,此刻也赶紧追去陪同。 杀四又不见了。苏澜一边让高三娘、高信母子歇息,一边道:“这杀四愈发神龙不见首尾了,难道又去弄吃弄喝了?” 常乐、甘甜忍俊不禁。杀四去见小乐子和那三十个暗卫去了。谁让诚王殿下让瞒着县主呢?只好辛苦杀四来回奔波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果然看见杀四弄了好几个布口袋,里面都是吉义镇出产的美食,有烙饼卷腊肉,卤煮肥鸡、山桃等,皮囊里装的不是醪糟,而是当地颇负盛名的野酸枣汁。他还郑重其事地告诉苏澜:“昨晚巡视一圈,没有发现形迹可疑之人。” 吃过早饭,大家准备出发时,杀四领着高三娘、高信过来。 高三娘、高信已经没了饥饿悲苦之色,脸上也焕发着光彩。 母子俩下跪叩首。完后,高三娘道:“听说公子今天要赶到涞源?也许,公子之前从未来过涞源,不知道当地的情况。” 苏澜确实是两世都没来过涞源。关于涞源的所有信息都是来自于诚王殿下和一路收集的情报。于是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高三娘道:“公子有所不知。涞源地处太行山北端东麓,是商贾经过飞狐陉来往太行山的必经之地。商贾云集,财货集聚,吸引了许多见财起意的亡命之徒;再加上这里是个山城,周围丛山峻岭,城外几乎没有人家,也没有客栈馆舍。这是因为,涞源民风彪悍,周遭山匪横行,谁也不敢在城外开店,否则就是送肉上砧板。土匪打劫后逃亡山林,官府也是徒唤奈何。”她顿了顿,继续道,“尤其是现在,北狄扰边,涞源害怕有北狄人走飞狐陉直达涞源,所以每天酉时正刻必定闭城。而从吉义镇走大道去涞源,最快也得戌时到达。那时,进不了城,露宿在城外,很不安全。所以一般人都是在中途歇一晚,再于第二天午时左右赶到涞源,好好休息半日,置办一些吃食水浆,第二天再一鼓作气过飞狐陉。” 高信也补充道:“若是走大道,必得在路上耽搁一宿。不然,在涞源城外露宿,不说土匪强盗,猛虎、豺狼、野猪也会要人命的!” 苏澜听了,不禁犹豫起来。她固然不怕野兽和强盗,但队伍里却有卞雍和吉贵两个武盲,还是慎重一点为好。 看来,只得在中途歇一晚上了。 这时,高三娘却道:“其实,从吉义镇去涞源,除了大路,还有一条小路。不过一般人不走。如若现在出发,申时就可以到达涞源。” 苏澜意动。问道:“这条路有什么艰险?为什么一般人不走?需要特别准备什么?” 高三娘道:“谈不上什么艰险,就是要过黄泉河。平常人不爱走,主要是因为怕水。可我看你们,是南方过来的,应该会洑水。还有就是……”她犹豫了一下,没说了。 苏澜了然。无非是忌讳“黄泉”二字。也是,北人多半会骑马,却基本上都是旱鸭子,自然对黄泉河望而却步。 杀四求稳,问道:“黄泉河水深不深?” 高信声音清亮地道:“不下雨,水三尺;天下雨,水三丈!” “我们打听过了,吉义镇及其周遭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下雨了,黄泉河水深不会超过三尺。”高三娘道,“由草民母子做向导,我们趁着空档,赶紧过河,说不定天就要下雨了,那时就没法过河了。” 原来,黄泉河发源于太行山东北山麓,南北走向,历经丛山峻岭,关隘峭壁。平日温驯得像绵羊,一旦下雨,瞬间暴涨,最是瞬息万变,风云莫测。因而得到黄泉河的凶名。 正如高三娘所说,他们个个都是历经过大海的惊涛骇浪,黄泉河他们还真的没有放在眼里。 苏澜立刻拍板,走小路,踏浪黄泉河,直奔涞源。 于是,他们绕开大路,一头扎进茫茫密林,在油松、红桦、槲栎树丛中艰难前行。 正是春末夏初,树木蓬勃,冠盖如云,野草繁茂,高过马头。人声、马蹄声惊得山鸡、野兔、长蛇四处乱窜。大家禁不住猎性大发,纷纷拿出弓箭,“嗖嗖”乱射,收获了十几只山鸡、十几只野兔。高信也从腰间摸出几个暗器,打中了三只野兔,两只野鸡。高三娘看着儿子收获满满,慈爱地笑了。 苏澜这是第一次看到高三娘的笑容。虽然脸上皱纹是杨柳万千条,但是却如春风拂面,格外温柔,真是母爱爆棚。苏澜不由得格外羡慕。 出了密林,来到一个高岗。大家在溪边收拾了野物,架起树枝,开始烧烤起来。苏澜自然贡献了孜然粉、辣椒粉、十三香、食盐等许多调料。她还让杀四拿出了醪糟。 大家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高三娘和高信也饮着醪糟,相视而笑。 苏澜抓着一只山鸡,一边啃,一边喝着野酸枣汁。杀四过来,悄悄递给苏澜一件东西。这是颗蚕豆大小的三角铁钉,正是高信的暗器。 苏澜曾经化名兰石,在殿州卫兵军营特训过。在那里,她曾经听在漠北征战过的卫兵说过,漠北有一种三角铁钉,丢在草地上毫不起眼,可它总有一个锐角是朝上的。战场上,这可是个大杀器,可以让马蹄受伤,将马上将士颠下马来。若是马速过快,常常会因为三角铁钉而马失蹄、人坠亡。 苏澜试着将铁钉丢到地上,果然不管怎么丢,都有一个锐角始终朝上。 他们正在吃吃喝喝,忽然起了一阵山风。那风非常轻柔,只是摇动了几片树叶。可高三娘和高信却脸色大变,猛然站了起来,望了望东边天空,惊呼道:“快,快走,要下雨了!必须赶在下雨之前渡过黄泉河!” 母子二人恐慌的神色和反常的举动震慑了大家。他们立刻整理行装,翻身上马,向西飞奔。 果然,天上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高三娘和高信母子不停地抽着马,一马当先往前冲。当他们冲到黄泉河边时,风越来越紧,雨越下越大,而河水也开始上涨,百米宽的河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展到二百多米宽。 高三娘在马上呼喊道:“铁蛋,快把匣子给娘,你人矮……” 话音未落,高信却带头连人带马冲进河中,还高呼道:“没事,娘你紧跟着我,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