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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逾制之乱(1 / 1)

天家夫妇各乘便辇过紫房复道下得飞阁,至桂宫丹墀落辇进殿,方见永信殿内已黑涯涯跽坐一片,文东武西,一个个眼光掠如闪电。 诸位臣子见陛下、娘娘终是亲临永信殿,一个个悲怆如丧妣考,急忙甩涕稽首大拜。大鸿胪丞引帝、后进殿步入暖阁,便见七盏连枝宫灯熠熠生亮,博山熏炉燃得正旺。天家闪身抚过翠玉屏风,便见帝太太后正倦身卧在凤床之上,苟延残喘。有詹事、长御见帝太太后吊着口真气念来的宠儿,如今已经趋至床前,便忙唤老人睁眼瞧看。 帝后二人见帝太太后奄奄一息,双双不由怆然跪下。傅黛君双膝趋行到凤床沿前,牢牢握紧老人手臂,眼圈一红便凄叫一声:“君姑——”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刘欣见祖母欲言又止,遂一把扶稳她那瘦骨嶙峋的凤面,涕泪涟涟道:“孙儿终是姗姗来迟,伏惟大母面缚责罚!” 有东朝、赵太后及敬武公主依次蜷坐那床前席榻之上。敬武公主闻听天家之言早心生不满,忙抢过话茬,厉声质问二人道:“宫人此前三番通禀,王公大臣俱已到齐,然陛下居中宫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扪心自问,是何道理?” 皇后闻言忙伏拜申辡道:“大姑且息雷霆之怒,皆因琐事争执未果,罪在臣妾,不关天家!”孰料敬武公主一听更气,遂又厉声呵斥道:“若不是孔乡侯跣足获罪,帝太太后尚不致如此!……”话音未落,忽听帝太太后深嘘一口仙气,又乍开双眼,竟格外精神,她一把攥紧刘欣双手,气息奄奄地吐了两个气泡出来,“……丧……丧称……” 太皇太后闻听帝太太后执念丧号,摊手撇嘴哭笑不得。永信太后一生嗜好勾心斗角,不计手段,曾于先朝试图夺后位闹到朝堂,终被那些公卿大臣们轰了出来;后与冯太后报争宠之仇,嗜杀百人成招,逼冯太后冤死中山。如今命悬灵帛,仍不忘讨要丧称,着实磕碜之极。 然太皇太后心地良善,一向不苟小节。将死之人,其言也哀,予之又如何?遂召班詹事及尚书令近前听宣,口谕道:“陛下得定陶重慈教诲,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方于前殿承佻大统。今王母病重正名以尊,上飨‘皇太太后‘,殒年享崩,以表其功!” 天家闻听东朝尊祖母为“皇太太后”,终是松了口气,感念涟涟道:“孙儿谨尊太皇太后懿旨!”有敬武公主瞥见永信太后唇角微抻,眉头上扬,遂“哧哧”调侃道:“姒嫂呀姒嫂,命悬灵帛了还争喋不休,临了临了,倒不忘阳间博个丧称!” 桂宫正殿内,王公诸侯闻听帝太太后索要丧称,皆瞠目结舌。依大汉祖制,皇帝、皇后、皇太后及诸宫正室,俟百年登遐方可享山崩之丧称,然帝太太后以定陶共王母之身,当享薨逝之实而无驾崩之虚名,违者当犯逾制僭越之罪愆! 时十三王有四王滞留京师,高密王刘慎听得帝太太后弥留之即索要丧号,遂气急败坏,与梁王刘立过耳私语道:“傅后屡屡逾制犯僭,视我大汉祖制若无物,今四王皆在,应合力断了这个念头,勿使其毫无节制,为所欲为!” 梁王刘立捋了捋山羊胡须,尖声嗫嚅道:“高密王,你我皆是入土的人了,尚还留着一口仙气。词不达意,有心无力哇!有河间王、信都王年青气壮,你我将死之人,附和便是,就莫再掺和了。” 河间王刘尚一听尬笑回敬道:“我与信都王年少无知,哪里撑得起这个场面,有前辈管事,我等依从便是?”信都王赶忙点头称是,这便气坏了殿堂西列一众公侯。丞相王嘉一脸铁青却蓄势不发,丁明、韦赏两将军回头探向御史大夫贾延,贾延职责所在,难以脱身,便无奈愤懑道:“一封国蕃后,竟与太皇太后比肩媲尊,是可忍孰不可忍!” 博山侯孔光回头见汜乡侯何武闭目养神,又见高安侯董贤、建平侯杜业及新都侯王莽皆赧然垂首,便低语劝慰贾延道:“君侯这生得哪门子气,皇家琐事,自有宗门自行酌定,我等化外之人,多说无益呀!” 此刻皇太太后气咽声丝,刘欣赶忙攥紧祖母手臂,只听得皇太太后于唇角又蹦出两个字来,“福……福地……”敬武公主距永信太后最近,听得仔细,赶忙与陛下仔细通传道:“皇太太后又祈念福地了——千秋福地!依天家之意,是殡于定陶抑或渭陵?” 刘欣见敬武公主蓄意挑事,一时哑口无语。依大汉祖制,永信太后非元帝嫡妻,不得与先帝合葬渭陵;若葬定陶,老祖宗定然死不瞑目。见陛下不语,傅皇后便伏于皇太太后枕边嘤嘤啜泣起来,边哭边诉道:“君姑命悬灵帛的人,尚提有一口真气,陛下便是冷血蚩尤,安能忍心驳了大母心愿么?” 刘欣一时焦头烂额,便着御侍搀扶着站起身来,在暖阁堂间蹀来踱去。忽闻祖母呼吸窒息,全场顿时惊呼一片。太医令及太医丞疾步上前,好一阵手忙脚乱,方在皇太太后喉腔中夹出来一大块浓痰,老人方才缓缓喘过气来。敬武公主见状一时气急,便大声叱责刘欣道:“你大母如今命悬一线,竟拧头纠结于繁文缛节,渭陵茔地富有千顷,多此一人,还能动了龙脉不成?” 刘欣见祖母眼角泪水盈腮,霎那间五内俱焚。悲怆间,见太皇太后招手示意,刘欣忙趋前扑通跪倒在地,且唳声哭诉道:“孙儿无能,上未可安邦,下弗能评家事,渭陵虽大,无扎针之地,伏惟太皇太后垂怜恕罪!” 全场一下子把焱焱目光都抛给了东朝,太皇太后见此情景,一时间哑口无语:随了吧,有违祖制;驳了吧,又显得自私。正手足无措间,瞥见和儿正怜怜地望着自己,一时心软,便润声细语道:“和儿勿忧,敬武公主言之有理,渭陵茔地之大,又非是圈地跑马,划出一片来,也犯不上什么煞气!就定渭陵吧,抽空与王侯们打个照面,好生说和!” 刘欣听罢忙顿首于地道:“孙儿谨遵诏命!”话音甫落,便见皇太太后重重地嘘了口气。正殿蓦地传来一阵噪杂之音:“御史大夫臣延有奏!”“丞相臣嘉有奏!”“梁王臣立有奏!”“信都王臣景有奏!““大司马臣明有奏!”…… 敬武公主闻声怒不可遏,疾步掀帘冲进大殿,高喝一声:“郎卫上殿!”羽林中郎将闻听懿命,亲率几十名铁甲禁军“呼啦啦”持戟而入。敬武公主大声叱喝道:“前有尚书仆射郑崇,后有御史大夫朱博,但凡再有鼓噪犯上者,以大不敬交廷尉议罪!”羽林军闻声皆以戟顿地,呜声振威,后又持戟伫立两旁。 此时在大殿暖阁内,皇太太后弥留之际,右手颤巍巍指向阁帘,轻吟道:“启……帘!”皇后闻听忙起身将帘栊吊起。皇太太后又哑声道:“启……门!”傅皇后疾趋正殿将殿门打开。复入时,方见皇太太后已赫然长逝,撒手人寰。 暖阁内一时间悲声四起,殿内王公诸侯们闻声皆伏拜哭哀。太常卿杜业见状便疾步跨出永信殿门,于丹墀之上含悲宣唱道:“元寿二年正月丁巳,皇太太后崩,众臣哭哀!”殿外众臣闻听忙伏拜于地,一恸几绝,哀嚎不止,惊得那一群觅食的大雁不知所措,成群抱头惊飞于天际。天上乌云也积聚成团,小风一吹,又灰头灰脸逃匿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永信殿东暖阁内,傅皇后更是几度昏厥,有长御、大长秋服侍左右,一刻也不敢分心。董昭仪眼睑深埋,信都王妃及梁王妃则居于殿角,一个个悲怆拭泪不止。皇家丧葬诸事繁冗,太皇太后便催促天家趋大殿议事。 刘欣正由御侍托扶搀起,便见太常卿杜业揭帘而入,在御前躬身揖礼道:“陛下节哀顺变!当下一则着太祝登殿顶执衣招魂;二则由长信詹事领诸宫中太仆及大长秋沐浴如礼;三则至大殿遴选典丧令官;四则商议梓宫、福地等殓葬规制。诸事繁冗,诚乞陛下移步殿堂议事!” 天家便着御侍搀扶趋往永信前殿金墀之上,悲泪宣道:“皇太太后不豫登遐,驾鹤西游,朕及卿等不胜悲悯,当下亟选典丧职官运令铺谋,诚冀诸位公侯卿家,审慎酌定吧!” 建平侯杜业第一个持笏出班,躬身揖礼道:“太常臣业谨奏皇帝陛下:依大汉祖制,当由桂宫少府、太仆、大长秋迁典丧职官,不知今番有何异议,诚乞陛下金口定夺!” “后宫典丧察无定制,便着外朝三公着典丧令官,诸位卿家可有异议?”天家自知,以三公典丧规格极高,底气不足,便以商榷之语压制公侯。谁料御史大夫贾延不吃这壶,怫然曳笏出班,凛然道:“御史大夫臣延冒死直谏皇帝陛下:皇太太后着定陶藩后之身,贵享嫡亲名尊,又假以谪妻合葬渭陵,多有僭越,复以三公典丧仪,实礼崩乐坏!尚有太皇太后栖凤长乐,陛下欲置东朝于何地?” 刘欣听罢心中不悦,遂拍案起身,却引两膝酸软剧痛,苦不堪言。中常侍吕简忙扶他箕踞在宝榻之上,折身便传太医署。御侍女官见状忙趋前拭去天家额头冷汗。刘欣切齿拧眉道:“哀哀重慈,育我劳瘁,得食慈乌皆反哺,卷帘乳燕自知归。王母含辛茹苦育我成人,若依尔肖小规制,朕之孝道从何而来?孝治天下从何说起?”说罢恨恨啐上一口,孰料竟啐出来一口鲜血。这便吓坏了两列臣子,一个个俯首垂耳不再吭声,冷汗坠地之声却清晰可闻。 时有董贤出班奏请:“臣观天家龙体不豫,万乞陛下回銮调息。丧葬事自有公侯合议,总结自会报上奏可!”给事中孔光也出班奏道:“诚乞陛下回銮前殿,调养生息,一俟痊可,我吏员幸甚,大汉万民子息幸甚!”见陛下垂首闷声不吭,诸位大臣皆伏跪奏请。刘欣待疼痛稍息,便张首扬袖。吕简见天家示意,忙面南宣道:“陛下诏曰:起——”贾延及王公诸侯方起身跽坐。 刘欣瞟了眼殿下诸臣,心绪稍微平和了些,哑声道:“朕便准了贾延奏请,三公不合,便推九卿之首吧,杜业执典丧,可有异议?”殿下诸臣听闻陛下折节纳谏,心中巨石方稳稳落地。 待王公诸侯们七嘴八舌地喧嚷一番,便见吕简在金墀之侧瓮声宣唱道:“陛下口谕,诏太常卿杜业着令官,主典丧仪,朕心甚慰!”建平候杜业忙持笏出班,揖礼回道:“太常臣业接旨!” 刘欣见诸事再无磕绊,倒隐隐不安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便四下搜寻一番道:“司隶鲍宣,今日为何不居殿内?”御侍忙附耳过来,莺声细语道:“鲍宣不居勋爵之位,在殿外候着呢。”哪知鲍宣耳朵灵光,忙疾步进殿,揖礼回禀道:“司隶臣宣奉旨进殿!”刘欣一见哭笑不得,忙挥袖呵斥道:“殿外侯去!”司隶鲍宣一脸懵懂,应喏道:“愚臣遵旨!”便退后八步出了金殿。 刘欣悉知鲍宣秉性,常常上书予以谏争,又居监察百官司隶之职,典丧事不予朝议,倒也省却了许多麻烦。思于此,心中不由暗暗窃喜。 杜业因领典丧令,便持笏出班禀报道:“典丧令臣业谨奏皇帝陛下:皇太太后殡天称崩,庙号孝元傅皇后,皆于帝同,复以皇后之礼合葬渭陵,又有福地择东北抑或西北等,规制待议,其为一;二则东园画梓寿器,饭含之具,玉匣规格规制待议!” 丞相王嘉早心中愤懑,听其言便曳笏出班道:“丞相臣嘉谨奏皇帝陛下:皇太太后殡天庙号、丧称及合葬渭陵诸事,皆属逾制之举。今正殿合议,陛下却罔顾事实,一锤定音,我等臣子却形同聋子耳朵,成了摆设。陛下如此乾纲独断,还要我等臣子有何意义?我等愚昧,权凭陛下圣裁罢!” 刘欣听罢又击案而起,凝目怒叱丞相道:“朕与诸卿促膝合议,焉有专断之理乎?丧称、合葬皆为大母濒危之请,又有东朝懿诏恩准在先,将死之人,其言亦哀,你与濒死之人讨口舌之争,不惧折辱尔执宰之名么?” 天子震怒,危乎相权。新都侯王莽顾不得眉锁清愁,赶忙持笏出班,谨小慎微道:“待诏臣莽谨奏皇帝陛下:俗语曰,死者为大。前事既立,当不复议。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然家国天下,陛下当有重慈之孝。微臣斗胆,两者皆兼而有之,一则令大司马告诣宗庙;二则,翌日小殓。帝后及先帝正室应唅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皇太太后当同诸侯唅实以玉;三则画梓寿器与帝后同;四则玉匣当摘以银缕下葬,与诸侯王同;五则,发丧前百官陪位,复遣三百女侍、吏官引棺挽歌,复与帝后同;六则,渭陵东北留有福地,当以甲子制入葬,又与诸侯王同!各方兼顾,当有礼有节,不知陛下、诸公意下如何?” 一语中的,百官侧目。众人观王莽破衣褴衫,袖袍补丁百纳而结,不禁肃然起敬。于这诸多斑驳迷离的神情里,有钦慕,有敬仰,有自愧,有鄙夷,也有笑资。 王莽此言,本想既称了公侯之心,亦随了天家之意。孰料贾延曳笏又出,轻施一礼,便义正言辞道:“御史大夫臣延谨奏皇帝陛下:前事逾制姑且不议,后事又重蹈僭越之实,王母非谪妻欲合葬渭陵,乃大不敬。中宫尚居东朝凤地,福地遭窃,徒增笑料。史官铁笔,流传千古,后人皆言陛下之失,责我大汉无君臣之礼矣!”说罢曳袖泪沾湿衣。 天家见贾延出头又闹,头痛欲裂,只得搬出东朝懿旨回奉道:“东朝懿诏告布天下,断无更弦之理,太皇太后尚无异议,哪有你贾延插足之地?”刘欣斥罢轻甩龙袖,便侧身箕踞而坐。 贾延见天家违制反振振有词,顿时额头青筋如蚯蚓般腾起。待抚胸稍息,便又犯颜直谏道:“臣子僭越乃是死罪,县官僭越当以何论?明为逾制而故违之,非明君所为也?”“贾延!”驸马都尉加侍中董贤破班而出,怒指贾延道:“县官僭越你贾延么?尔殿前欺君,形同忤逆,理应交廷尉议罪!殿前郎卫!”羽林中郎将于殿外闻知钧命,便亲率禁军呼啦啦持戟而入。 孔光见状忙出班呵止,道:“皇太太后尸骨未寒,而妄动三公,实大不韪也!典丧议乃国之大事,会者皆为王公诸侯,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岂容得金殿刀枪乱抡!”羽林中郎将闻听此言便率众而去。谁料贾延性子刚烈,直谏不成又遭此羞辱,干脆头一横牙一咬,投身径向大殿内金柱撞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汜乡侯何武平身掠起,疾身上前锁住贾延,遂与他一同抱摔在金殿之上。文武百官怛然失色。 刘欣轻嘘了一口凉气,稍作镇定,便哑声质问贾延道:“君侯欲死谏千秋留名,朕便为桀纣之君么?抑或欺君弱小,抑或病身?到底安的是何居心?” 贾延翻身趺坐在地,气喘吁吁地解下腰间银印青绶,端放金砖之上,嗫嚅道:“愚臣延垂垂老矣,伏惟御前诚乞骸骨,以孝家慈。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准!”刘欣怒气冲冲甩袖而起,一言不发,背对贾延。 中常侍吕简见此情形忙下得金墀,双手拾起银印青绶,末了也不忘嗔怪贾延几声:“君侯切记,有理不在言高。陛下麦秸火脾味,现正在气头上,过了便又是后悔。”贾延起身正了正身,又朝陛下行稽拜大礼,礼毕,便倒退八步出了这永信殿门。 刘欣见贾延一走,方折身嘘了口气,哑声道:“典丧议便依了新都侯罢。太史、尚书誊抄完布告各署,朕心乏瘁,公等商讨再定。”王公诸侯听后皆伏拜地上,颂唱道:“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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