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无稽审查草草收场,仿佛开端就是一个笑话。就连归海寂涯都能看出,玉千城毫无准备,或者说,他没想过血月孤红会来。 如此一想,玉千城兴师动众,就显得耐人寻味。他想让血月孤红担罪,却又不敢与她操戈反目,而琅函天的态度更是微妙。 即便明知有鬼,在玉千城一手遮天的剑宗,归海寂涯也只能沉默。但愿,他们不会毁了剑宗。 离开守剑阁后,血月孤红来到花园。 琅函天接踵而至,解释道:“这是玉千城擅自行动,非我主张。” 血月孤红淡淡道:“吾不认为是汝。墨家九算,不会想要掌握一口无柄之刃。是汝邀吾入剑宗,让吾被高层注意。如果只是为了嫁祸,吾想说,太愚蠢了。” “愚蠢”印在额头上,琅函天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血月孤红全说中了,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你早就知道?” “意外吗?”血月孤红似笑非笑地说,“做出狂妄的模样,降低汝的戒心,让汝以为吾可以被引导;假意试探玉千城,让伊在不安中躁进,散播谣言。汝笃定吾高傲,想借机铲除敖鹰等人,坐实杀人潜逃的罪名。可惜……” 琅函天强装镇定:“可惜你没有证据。” “杀汝,需要什么证据?”血月孤红对琅函天说道,“黓龙君以钜子之位作筹码,请吾来道域格杀墨家叛徒。那份名单,吾已经交给伊。若伊转交如画江山,汝勾结荻花题叶的事情,瞒得住吗?” 琅函天大惊失色:“你……你怎会知晓?” 血月孤红回应道:“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选择明月长泠。除了鬼谷一脉与碧松影,只有荻花题叶与黓龙君知晓此号,而吾便是明月长泠。墨家九算,难道不知盛朝时期,鬼谷有一轮明月吗?” “赵蕤之妻!” “正是月娘。”血月孤红负手侧头,“墨家小辈,狩猎开始了,尽力挣扎吧。” 捉月台,风亭。 黓龙君独自下棋,回忆明月长泠留下的残局,思考破局之法。 “以退为进,也在计算之中。这声老师,吾受之有愧呀。” “弈者无兵,战字单戈。”白衣斯文客沐风而来,手执一把素面玉骨扇,“显而易见的差别,却总有人有眼无珠,混为一谈。” 黓龙君抬头看向来人:“阁下是?” “无我公子·月泠。”无我公子合拢折扇,轻轻敲打掌心,“来替血月孤红应零,接手此局。” 黓龙君摊手作邀:“请。” 无我公子漫不经心地说:“千年冰河寒玉,难以采掘的至宝,有冰心安神的奇效,曾在鬼市高价拍卖。其中一块玄素异矿,至阴至透,经打磨制成黑白玲珑子。如此珍贵的信物,还是收起为妙。” “无子,如何成局?” “吾下棋从不落子。” 一句从不落子,黓龙君启动阵法。无我公子掷出飞扇,将欲脱身的黓龙君打入桃源渡河,接着再补一掌,水面极速冰封,冻结三尺。 “没死分裂墨家,死了算汝歹命。”无我公子瞥了一眼棋盘,甩出写有“败”字的纸条,“游戏规则,哼。” 当晚,玉千城与琅函天在后山碰头,针对白天之事商议对策。 想到血月孤红的威胁,琅函天气不打一处来。玉千城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累计划出现纰漏。 琅函天忍着情绪说道:“你太着急了。就算被她撞见,她也无证据证明。再给老朽一点时间,吾就能将祸水东引,让她成为道域公敌。血月孤红再强,终究只有一个人,最后还不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玉千城叹息道:“她讲要留在剑宗,还反复提到天元抡魁,让我以为我们已经暴露。我担心此事宣扬出去,所以想先下手。谁知她不走寻常路,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下嫁祸不成,反而闹得剑宗人心惶惶,你我寝食难安。” 琅函天安慰道:“这也不能怪你,是她藏得太深。她自见面便营造出一种假象,让我们误以为她是有勇无谋、心高气傲之辈。这样的人稍加引导,便是攻克道域的利器。我既答应让你登上道域权力的顶峰,就一定不会食言。” “吾一直信任辅师,也从未忘却当初的承诺。”玉千城放下怀疑,忧心忡忡地说,“只是修真院之事必须有人代罪,否则等到协议取消天元抡魁,其他三宗会马上怀疑到我身上。” “神君放心,我们的选择不止一个。” ………… 两人继续交谈,并未发觉他们的密谋被一人听在耳内。 客房内,血月孤红眉头紧皱,停止向血戮输送术力。 ‘无法连结分身,怎会如此?’血月孤红闭目感应血戮,‘与之前同样,有另一股力量在阻隔灵识查探。千年过去,吾仍是没办法突破这层,深入了解石莲的秘密。吾能承载彼的意志,支配彼的力量,却不被其奉为主宰。’ 同一时间,无我公子似有所感,摇扇嗤笑:“主宰?莫说心魔不允,汝问过凶兽吗?” 月夜静谧,战局甫定的捉月台再起波澜。随着阵法运转,浑身湿透的黓龙君咳血而现。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无我公子那一击只伤到肺脉,但因凫水时间过长,恐怕以后都要落下病根。 落水前最后一手,他弃掩护留定位,救了自己一命。不然因为昏迷而漂入主流的他,可能要游到葬身于桃源渡河。 “败。”黓龙君拿起那张字条,以指晕染开那个血字,“意外……咳咳咳……变数。” 万学天府之内,黓龙君一早到访,是为修真院惨案而来。 昨日,碧松影盘问荻花题叶未果,决定上捉月台寻回明月长泠。他谨记明月长泠的嘱咐,此等大事也有必要通知她。 黓龙君见他匆匆外出,立刻猜道:“你是要去捉月台吗?” 碧松影点了点头:“是,一起吗?” “我刚从捉月台回来,明月长泠不在。” “难道是收到消息,坐不住了?”碧松影想了想,对黓龙君说道,“先不找她了,吾有事情问你,关于你提到的道域暗流。” “入内再谈。” 碧松影边走边讲:“特殊时期,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你最好别四处乱走。虽然目前众人最怀疑血月孤红,但是七雅名声在外,你也是四宗关注的对象。” “宗主认为,凶手是我还是血月孤红?” “如果吾这样认为,就不会告诫你了。”碧松影进入内室,谨慎地闭上房门,“外人作案,需要道域之人提供协助,方能进入修真院杀人;而四宗之内,就有一个你所说的阴谋家潜伏。” “你信了?” “事已至此,信与不信都晚了。吾能做的,只有揪出主使者与共犯,”碧松影捏住拳头,“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明昭晞内,不能说愁云惨淡,却也是气氛压抑,如同现今道域的缩影。 浪飘萍一边喝酒,一边问道:“今日怎不弹琴?” “发生这种事情,我很难有雅兴。”逍遥游盯着名单,头也不抬地说,“不像你,酒不离手,高兴喝,不高兴也喝。” 浪飘萍不爽道:“我就爱喝,怎样?丝桐都不管我,你管我。” “那你慢慢地喝。”逍遥游起身向外走去,“我走一趟学宗。” “难得,有事不是我替你跑腿。”浪飘萍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我在明昭晞等你回来。” 逍遥游前往万学天府,在碧松影的住所之外,与黓龙君不期而遇。 黓龙君颀身逸姿,慧眼深流,一如碧松影所述,是拔俗超群之人。宿敌总是相知,逍遥游志不在墨鬼之争,却有感彼此的气场相吸。 逍遥游不禁自问:‘这就是鬼谷一脉的宿命吗?’ 黓龙君率先开口:“休琴忘谱逍遥游,我等你很久了。” 逍遥游冷淡道:“虽然同为七雅在列,我们算不上有交情。我对你的多数印象,全赖如画江山转述。” “你遗漏了一人。”黓龙君凝视逍遥游的双眼,“明月长泠,你不陌生。” “这个名号曾出现在一张名单之上,以此判断我们相识,未免轻言寡思。” 面对纵横家的暗讽,黓龙君不以为然:“你我皆知,这个名字本不该出现在名单之上,但它还是出现了。” 逍遥游眸光微闪,讲道:“这是失算,更是破绽。” “谁的失算?谁的破绽?”黓龙君看着逍遥游说道,“不该出现的人,应该成名的人。这一局中的破绽,多到我根本不想算。如果你天真地以为,凭借一份无关紧要的名单就能指证如画江山最疼爱的弟子,那吾放任所谓的宿敌坐大又有何妨。” “嗯?”逍遥游逼出一丝杀气,“吾可以认为,这是墨家的挑衅吗?” “这就算是挑衅了?三言两语就让你失去沉稳,吾对纵横家的平均素质很失望。” “云棋水镜……”逍遥游恢复一贯的平和,“你如何知晓我的来意?” 黓龙君闭上眼睛:“细细回想,再说一次。” 逍遥游一愣,回忆方才的对话,讲道:“你知情了,所以料定,吾会提交此物。” “这份名单真正的作用,不是指证,而是补救。上面的血印独一无二,现在交出,会浪费力挽狂澜的效力。” 说完,黓龙君与逍遥游错身而过。 ‘冷香味。’逍遥游灵光一闪,施展术法观视四周,“术力残留,果然。” 『明月长泠,你不陌生。』 “你——”逍遥游回望黓龙君的方向,“也露出破绽了。” 就在道域全力追凶之际,仙舞剑宗又传出一桩噩耗——执剑师岳万丘被邪气侵蚀心性,手持血不染攻击了神君玉千城,反被诛杀。 比起修真院血案,这桩悲剧只溅起一点水花。然而无人想到,正是这投石问路的闷响,如霹雳般引爆了那场持续数年的道域内战。 ………… 桃源仙地,死战终所。是英雄,是祸首,都要在此一决胜负。 玉千城紧握天师云杖,正气浩然地说:“如画江山,忏悔自裁,罪不牵连阴阳学宗。” 碧松影手捧泽国战图,冷冷质问得志伪君子:“到底是谁该忏悔?” 另一边,琅函天与黓龙君对峙,展开一场心与智的较量。 “果然追来了。”黓龙君负手无惧,对执剑逼杀的琅函天说道,“智对智,武对武,很好。” “钜子说笑吗?”琅函天一挥长剑,剑风切断一棵树,“吾不只是九算,还是剑宗辅师。” “你很有自信杀我,何不听我一言。” “老夫可不敢让钜子多言。” 话虽如此,琅函天并未动手。大概是被数任钜子欺压太久,或者稳操胜券,让他不想简单杀掉黓龙君。 黓龙君看穿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你对钜子之位势在必得。既然坚定,何惧多言。自我怀疑,就是你所犯的第一个错误。” “哦?”琅函天饶有兴致地问,“老夫请教钜子,吾还犯了什么错误?” “一个错误会导致另一个错误,就像一个谎言勾连另一个谎言。你原计划中的替罪人选是我,为何中途换成血月孤红?第二错,自相矛盾。第二错后步步踏错,自乱阵脚,自掘坟墓,自不量力……我不想再说了,不如你自己去翻成语。” “吾承认,不该引狼入室。”琅函天蓦地话锋一转,“但是那又如何?现在你们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首,而我们是守护道域和平的英雄。你将背负污名死去,到黄泉看我是怎样显赫墨家!” “倒数第二错,自以为是。”黓龙君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失败者的自觉,“以阴阳宗主的名义,约出刀宗掌令杀之,并印上指认凶手的阴阳碎骨掌,陷害如画江山与我。你们急于脱罪,不可能认真验尸。如今下葬数日,不会再有人发现,他的背后没有掌印,一招毙命。” “你……你讲什么?” “这便是最后一错。”黓龙君解除幻术,现出真身,“吾并非黓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