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爱将在前,凶兽却不打算续写君臣佳话。忠仆也好,叛徒也罢,于结果没有分别。 印象中的妖神酱很可口,但在拿回鬼玺之前,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 “够了吗?”凶兽轻描淡写地说,“吾已热身完毕,再玩就过火了。” 网中人低下骄傲的头颅:“你有让我臣服的实力,网中人甘心奉你为主。” “甘,是有多甘呢?”凶兽走向网中人,伸指轻点他的胸口,“找机会,印证一下。” 网中人浑身僵硬,心跳因紧张而加快。眼前之魔并无杀气,却是让他本能感到危险。如果真的死战,恐怕他胜算渺茫。 妖神将的能为尚且如此,那他的主人帝鬼又该多强? 凶兽收手扶额:“血一冷就爱犯困。下次见面,进攻灵界。” 网中人一愣,别扭地询问凶兽:“主人……不等魔司令回来吗?” “不用。”凶兽阖上双目,身躯粒粒分解,在树林中重组,“他不会回来了。” 另一方面,魔司令正与一名紫衣人交谈。紫衣人名叫苏厉,是魔司令在中原收罗的手下,专门做他不能做之事。 自从得知血月孤红就是月神,魔司令便放弃寻求冥界帮助,在苏厉的建议下找上神蛊峰。 神蛊温皇虽失还珠楼,但仍是一名绝顶智者。最重要的是,他身住青山,心往红尘。 若有机会操纵乱局,神蛊温皇不会缺席,但他生性疏懒,因此只给提议,笑看棋子自作聪明。 听完魔司令的交办,苏厉信誓旦旦地说:“司令大人,小人定然不辱使命,你就等小人的好消息吧!” 二人光天化日密谋,浑然未觉隔墙有耳。无我公子信手摇风,旁若无人地经过苏厉,血月莲华穗一晃一响。 ‘这把绢扇……’苏厉急忙回身,想要与之攀谈,却是找无人影,“哈?不见了!” 与此同时,魔司令欲回泣血邪魔洞,半途遭遇白色死神。 “嗯?”魔司令生路被阻,警觉地凝神戒备,“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说你忠诚,你擅作主张;说你狡猾,你自作聪明。”无我公子合扇指向魔司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枉称司令。有你出谋划策,莫怪妖神将失忆十数年,天天追着黑白郎君吃屁。” 听见主人被辱,魔司令勃然大怒:“侮辱妖神将,司令不留命!” “目的未成,这就罢演了?”无我公子淡淡一语,问得魔司令寒毛卓竖,冷汗直流。 “你……你到底是谁?”魔司令惊惧不已,他在魔世没见过的恐怖,在人世一天就碰上两个,而且一个比一个还阴沉。 “吾乃妖神将。” “开什么玩笑!”面对践踏底线的人,魔司令丧失了冷静,“网中人才是主人!” “谁能证明?”无我公子露出嘲讽的表情,“你吗?你要说吗?在取得幽灵魔刀之前,在他还不信任你之前,承认你一直在欺骗他、戏弄他。” “我……” “说不说无所谓。”无我公子收起无我扇,化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杀了你,吾就是真正的妖神将,而你的主人将奉吾为主,永生永世,拜你所赐。” “你……你!”魔司令怒极攻心,配刀浴火上手,“魄影,现!” “晚了。”无我公子移形换影,猛然扯断魔司令的双臂,随即单手扼喉将他举起,“记住,是你的无能失职,给了吾可趁之机。你的牺牲无人铭记,你的叛逃不值一提,你的主人更是以你为耻。无足轻重的蠢虫,自以为是的废物,就是你——魔司令。” 无我公子尚未取命,魔司令竟先两眼暴突,在窒息中被活活气死。无我公子也不浪费,吸干魔司令的精气,喂食罪渊。 “魔的人心,一样软弱。”无我公子猝然扭头,对偷窥的苏厉微笑,“你说是吗?” 苏厉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软,险险心脏骤停。他也算见多识广的人,却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怪物。 能力诡谲得像怪物,手段粗残得像怪物,内心冷酷得像怪物。这三类怪物,遇到其一尚能周旋,遇到兼具只能拼了! 苏厉果断跪地求饶:“大侠饶命,小人不是故意偷看!小人苏厉,在路上与大侠有过一面之缘,好奇大侠所持的金笺玉骨扇。” 无我公子毁尸灭迹,摘去染血的手套,重新握起无我扇:“所以是跟踪啰?” 苏厉哭丧着脸说道:“大侠的身法岂是小人可比,小人只是来找司令大人。” “不是跟踪,那便是监视了。你的司令大人去了,不如吾送你追随他。” 苏厉惊恐万状地说:“小人也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屈身事魔。小人保证守口如瓶,请大侠高抬贵手!” “走投无路,送你上路,岂不善哉?”无我公子没杀苏厉,如同放走酆都月那样,让他传话给背后之人,“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吾不是西剑流军师。他若把手伸向魔世,无我公子就往苗疆,颠覆棋盘。” 苏厉唯唯诺诺,捡起小命落荒而逃。监视、西剑流、苗疆、棋盘,就差指名道姓。跟这个人多讲一句,面具都有脱落的风险。 ‘太可怕了,再卧底就是送命!’苏厉将任务抛之脑后,马不停蹄地赶回苗疆,‘必须禀报主人,让主人对付他。’ 苏厉宛如惊弓之鸟,然而无我公子并未搭箭,只是诈他一下。这一诈锁定范围,引邪出洞,方便日后寻丝攀线。 送给西剑流的赝品,投靠魔司令的苏厉,再加上一个女暴君……又一名绝顶智者要浮出台面了。 “智者……以前有这么多吗?”无我公子闭目回想,记忆却溶成一片红,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像,“想不起来……罢了,反正无关紧要。” 他在乎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内忧,一个是外患。外患不足为惧,定位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内忧日益严峻,一刻也拖不起。 他与心魔培养人性千年,成功衍生出趋近完美的自我,也顺利移植给本我,控制罪血发作。千年一子,最终却毁在情之一字,逼得他不得不醒来善后。 幸好心魔尚在沉睡,不然他不只要镇压凶兽,还得安抚疯婆。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本我已经见过元邪皇,还会产生算不到的变数。 难道又是天意? 天意天意,往往天是故意,或者又是人意。 ………… 神蛊峰,闲云斋。 软榻之上,神蛊温皇悠然小憩,扇风送走袅袅青烟。半梦半醒的妙境,却被重伤初愈的侍女破坏。 凤蝶风风火火地闯入,大声叫醒神蛊温皇:“主人不好了!” 神蛊温皇调整卧姿,慵懒地说:“你的主人很好,所以是谁不好了?” “明月……害你失去还珠楼的人来了!” “嗯?”神蛊温皇倏然睁眼,在凤蝶引颈张望之际,移步桌前正襟危坐,“来得正好。凤蝶,备酒。” 凤蝶翻了一个白眼:“他还在等通报,你自己准备吧。” “唉呀,凤蝶大……”神蛊温皇只得亲为,一扫无精打采之色,“等通报?这是在演哪一出?” 没过多久,凤蝶领着无我公子回返。看清访客的面容后,神蛊温皇终于理解凤蝶为何失态。 无我公子白衣飘飘,神秀俊朗,另有一股祥和气质,超然于凡尘俗世。然而不久之前,他还是一名女性,名唤明月长泠。 “初次见面,在下无我公子。”无我公子行了一礼,和颜悦色地问,“阁下观察甚久,可有结论?” 神蛊温皇眸光闪烁,回答道:“失礼了。吾有一友与公子容貌相似,但是气质迥异。” “友?” “她是一名女性,也有一把金笺玉骨扇。”神蛊温皇瞥过血月莲华穗,“应该不是同一把。” “此扇之名——无我。”无我公子抚摸无我扇,“自吾诞生以来未曾离身,最近方知乃是仇敌所赠。吾本想毁掉它,以此证明决心,但是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放下永远是嘴上说的容易。” “公子话里有话,不妨把酒畅谈。”神蛊温皇邀请无我公子对饮。 无我公子婉言拒绝:“弦外之音知音自知,何必赘言。” “好一句知音自知。”神蛊温皇倒了两杯酒,“为了这一声知音,温皇敬公子一杯。” “阁下盛情难却。”无我公子入座举杯,“戮神酒前,无却之而不恭。” “戮神,真是好名字。”神蛊温皇浅酌细品,在蒸腾的云雾中,享受着飘然的醉意,“吾查阅典籍数日,也未分析出酿造配方,看来是不传之秘,非钱能买,靠命来博。” “不过是以陈酒为底,加以血莲浸制。”无我公子一饮而尽,身上不见热气散逸,“血莲汁液甘香迷醉,毒性猛烈,但能恢复精元,最适合调制药酒。” 神蛊温皇恍然大悟:“难怪真气流速失常,原来是毒物。能让温皇中毒,这天下第一毒的名号,非月神大人莫属。” 无我公子搁下酒杯:“恕吾直言,无聊。” 神蛊温皇眨了眨眼,好奇地问:“什么有聊?” 无我公子摇了摇头:“名利过眼云烟,世情沧海桑田,人生梦幻泡影。天上天下,如露如电,昙花一现,有何意义?” 神蛊温皇念诗作答:“功名爵禄尽迷津,贝叶菩提不受尘。不经名利,怎觉迷津?不受尘埃,怎悟菩提?要问意义何在,意义即是存在。” “意义自无来,存在归无去,无即始终,始终为无。混沌虚无,永劫轮回,生无存在,死无意义。唯有毁灭,能够证明生之存在,赋予死之意义。” 神蛊温皇落杯沉吟:“神的眼界,果真凌驾于众生之上,与我们这等凡俗不同。” 对于他的讽刺,无我公子无动于衷:“我们不在同一个棋盘上落子,但是我们都在同一个棋盘上。如果棋子失控,究竟变数,抑或定数循环?终点自有答案。” 无我公子起身斟酒,端起酒杯递向凤蝶:“方才多谢姑娘接引,一杯恩仇,不成敬意。” 不待凤蝶推辞,神蛊温皇按住酒杯:“凤蝶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这杯恩仇,就由吾这主人代泯。” “你确定吗?”无我公子眼神一凛,刺骨的冷风灌进闲云斋,横在他与神蛊温皇之间。 肃杀之气渐升,凤蝶见势不妙,伸手欲夺酒杯:“只是一杯酒……” “凤蝶!”神蛊温皇厉声制止,对无我公子赔礼道,“抱歉,温皇管教无方,让贵客见笑了。” “她说得不错,只是一杯酒。”无我公子收敛杀气,任由神蛊温皇代饮,“你也讲得对,意义即是存在。这杯酒的意义就是存在,存在到毫无价值。” 神蛊温皇叹出氤氲白气:“我突然感觉,当场自尽是一个多么正确的选择。” “你以为赤羽信之介没想过?”无我公子睨了一眼凤蝶,惊得小姑娘下意识后退,“安心,一命抵一命,吾很公平。任飘渺,月圆之夜,不悔峰上,生死两清。” 神蛊温皇凝视着杯中微澜,喊住去意已决的无我公子:“两清之前,冥界还欠吾一个交代。飘渺剑法,不在公平的交易当中。” 无我公子脚步一顿,冷冷道:“剑无极。” 无我公子走后,凤蝶嗫嚅半晌,询问神蛊温皇:“主人,你不是口口声声退隐?苗王、魔司令,甚至义父都没说动你,为什么无我公子一来,你就改变心意了?” 神蛊温皇慨然道:“笨凤蝶啊,一步江湖无尽期,退隐便是自寻死路。这个道理,吾的对手明白,吾当然也明白。对手拆台不妨碍我做戏,只可惜赤羽没看明白,未来必然要吃大亏。” “但剑无极……”凤蝶不忍地闭上双眼,“不能放过他吗?” 神蛊温皇翩翩摇扇,似笑非笑地说:“现在不放过他的人,不是我啊。” ………… 荒野之上,凶兽捂头踽踽独行。他的脑袋像被融化,已经分不清是记忆的消逝,还是执念的侵蚀。 “天人……天意……天……命……” 总有一天,他的自我会被吞噬殆尽,他会变成罪渊的一部分。 但是那又如何? 人魔兽神,殊途同归。 他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