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汉军队伍行到河南郡洛阳地界,忽然天上乱云飞渡,雷声隆隆,一场山雨骤然袭来,这儿前后不近郡县城邑,满眼都是丘山起伏,细看驰道路碑,才知道到了邙山。好一场急雨,哪有屋檐淅沥,不肯春晚潇潇,只是一声雷响,仿佛是号令了千军万马,金铁铮铮杀来。看来这行军是行不得了,汉军个个没有雨具,好不狼狈,郭蒙、柴武跑马细看地形地物,发现那驰道已经错过了官驿,满眼都是莽莽山丘野林子,也没有人家村坊,正在后悔赶路赶急了,碰上风雨骤然大作,这下麻烦了,连一个躲雨喝凉水的地儿都没有。
忽然,他俩发现驰道边上半山有一间破落山神祠,大喜过望,急忙回报,灌婴赶紧号令全军赶过去避雨。大家发现这山神祠也不知道是建于何年何月,屋宇坍塌,也没有看庙的巫祝,门户都是芃芃野草,甚是荒凉,不管怎么样,这总比在外面淋雨好。谁知这雨一来还不得停歇,不觉暮色苍茫,天色已晚,看来这行军是行不得了。张良和灌婴便商议在这儿宿营,暂住一晚,靳歙督课士卒布置寨栅营帐,点起篝火,埋锅造饭,让众将士饱餐一顿,可是这风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家只得和衣而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什么时候,张良忽然听到祠外,有人在柔声召唤:“留侯张良张子房······”张良突然惊醒,听得风雨声已经停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可就在这时候,那个柔声再度响起:“留侯张良张子房······”好一个有穿透力的磁性声音,细听如仙乐缥缈,庄严慈悲,使人如痴如醉,无法抗拒,张良顿时一跃而起,就循声向门外走去。张良出得门来,发现这时候风雨已经停息,云开月朗,脚下一路白石台阶向上通往远处,举目看去,一直隐入一处葳蕤的桂树林中。天风大作,整个林子青影婆娑,发出空灵的飒飒天籁微声,那儿有一个不大的亭子,里面石几石凳,有一人踞坐在月华之下。
张良细看那人,身著方仙道的鹤氅羽衣,头戴峨冠,仙风道骨,竟然是自己的道友和师父赤松子,便赶紧上前见礼,稽首道:“吾师如何到了邙山?”赤松子笑道:“我一鹤江湖烟雨,一鹿名山松风,没有世间俗事儿羁绊,逍遥到哪就是哪,而你那主公国事未竟,你是跟我不得了。黥布之役,上被吾师弟黄石公救于九死一生,不得已用了透支命理的法子,而他不肯承认,还以为是自己青春勃发,在后宫恣意宠幸,命格已经破了,恐不久矣,此乃天数,更是人自作,子房当自断才好啊。”张良辟席,恭敬地问道:“弟子一直为这事儿忧虑,师父,你有万一的法子吗?”赤松子回答道:“天地万物,小限靠自破,大限靠自随,为师这儿有些药,倒是可以延续他一两年的寿命。”
说完,从怀中探去,取出一方精致的漆盒子出来,递给张良,嘱咐道:“世上哪有仙丹不死之药?小限不自破,神仙也救不了。子房你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将此药交与皇帝,否则就白白有这一回相遇了。我的药再好,再能续他寿数,也不是一定之果,至于结果怎么样,要靠他自己,也要靠方方面面来成就,此乃天数,天机不可泄露。”张良低头拜受。这时候,他听得灌婴在喊:“留侯你在哪?留侯你在哪?”留侯赶忙回头应答道:“灌将军,我在这儿呢。”再回看赤松子时,已然是渺然去得没了影踪。再细细搜寻一回,目力所及,什么都没有,张良心下洞彻,便望他的方向,低眉折腰恭送。这时候,灌婴赶了过来,看见张良纳罕道:“留侯,你这是神通啊,什么时候你就静悄悄脱离了大军警戒,竟然连一个人也没发现,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张良心中权衡了一下,决定不把这件事儿说出来,就含糊应道:“我晚上睡不着,看见夜半风雨停歇,就出来踏月,就这样。”
灌婴也不再问,一起回到山神祠,此时,已经到了拂晓,便拔营向长安进发。此时,张良怀揣赤松子赐予他的药,心里其实没有多少该有的欢欣,反而心里多了一种不确定的预感,他强烈预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按道理,自己为皇上求得了梦寐以求的延年益寿之药,自己献给他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那是汉之幸,天下苍生之幸,怎么有那么多的不安呢?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被自己这种第六感折磨得浑身不自在,只是和灌婴商榷,催促人马向长安急急驰骋。
张良、灌婴等回到长安,果然等他们是不对劲的异象,没有出现应该有的,皇帝在未央宫前大阙下迎接他们凯旋归来的那一幕。他们等来的是太仆夏侯婴前来送出皇帝淡淡的一句话:“诸位辛苦了,皇帝近来龙体不适,暂时不便于见人,依例由本太仆代主赏赐,如果诸位有事要面上,还是等到朝会时再说吧。”对于这个状况,所有从齐地回来的将士并没有谁觉得不妥,但张良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觉得皇帝肯定出了不寻常的事情,使自己的事儿遭遇横生枝节,就决定将神药的事情暂时隐瞒,对夏侯婴道:“请滕公上达圣上,就说臣有事儿急于要谒见。”夏侯婴颔首道:“那好吧,我一定会的,请留侯放心好了。”说完只是打点对众将士慰问赏赐的事儿去了。
张良对赏赐的事儿毫无兴趣,只是交了差事回府邸去了,不料从这时候开始,刘邦的不见人,可不是暂时的,而是不确定和无期。张良从大谒者那儿打听到,皇帝一直在戚夫人的淑房宫专宠,不问任何事儿,恶见任何人,依照以往的惯例,张良推测皇帝的身体肯定是出了问题。接下来,情况可就不妙了,刘邦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属于自己了,他证实自己这是旧疾复发,这一回来势汹汹,不是以往任何一回的能比拟的,他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深深地敬畏。
这时候,在淑房宫的刘邦,白发萧然,正颓然地倚靠在戚夫人身上,双眼紧闭,喃喃道:“阿戚,朕老了。”戚夫人抚摸他的花白胡须,悲切地道:“不,陛下,你没老,你刚才还在紫薇殿上面对群臣不是意气风发,声如洪钟吗?你的气色很年轻很年轻。”刘邦摇摇头,苦笑一声,两行清泪从紧闭的凹陷的眼窝里溢出来,他疲惫地道:“我的小夫人啊,朕那是装的,因为在那些虎狼貔貅面前,朕不敢老,不敢病。这样朕过起来真的好累,好累啊,朕真的撑持不下去了。”听到这儿,戚夫人已经是哭得梨花带雨,芭蕉泣露,道:“皇上,臣妾不愿你这样累,不想啊。”
刘邦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双眼无神地仰视殿瓦和藻井,陷入深深的缅想之中,道:“阿戚,你知道吗?朕其实真的好孤独?朕后悔了,都后悔做了这个皇帝,成了每一个人的目标,成了天下人的箭靶子。朕真想回到从前,在沛丰的乡下做个泗上亭长,随意赊酒喝,喝高了就狂歌乱叫,高兴了和一群坊间的老娘们嬉戏调情,用不了那么多心计,活得简单,活得快乐。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和几个知交老友率性去玩,记得在把兄弟卢绾家里,我们一起讹诈他老爹的钱财,整得偷儿雍齿团团转······
多想回到从前,卢绾老哥,我刘季想你了,我们多久没见面了?自从你被封燕王,去了蓟县以后是不是,是。你怎么不念及以前的兄弟情分来长安看看你老哥呢?你怎么啦?你怎么怕起我来了?哦,对了,是怕我这个皇帝的身份吧?朕没有这么坏,其实也没想这样。你不要怕,朕没有害你的心思,真的没有,你来长安看看朕,我们好好说说话,说说旧事不行吗?如今朕的身体不好,我们可以叙叙旧,喝杯小酒,谁也不让他来打扰,什么狗屁国事,我们都不理他,咱们率性玩儿,玩过够。”
戚夫人看到皇帝伤心欲绝的样子,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建言道:“皇上,你不要自苦自己,既然你想念把兄弟了,你就让人奉你的诏令去宣召他他来长安就好了,臣妾以为,燕王不会不明事理。故意不来的。”刘邦兴奋地回道:“是啊,还是亏得夫人提醒,好,宦官,去,马上宣召刘敬,让他出使燕国,让御史大夫司撰写诏令,就说是朕病了,思念故人卢绾,让他即日奉诏进京谒见。”宦官受命,立刻去报与郎中令府火速去办,刘敬受命,奉了皇帝诏书,匆匆离开汉阙,往东北燕国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