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老笑道:“说法?倒也算不得什么说法,就是三百年前,大梁国出了一位顶天的工匠,现在但凡弄这些瓷器的,都要在作坊里面挂着这工匠的图画,弄上香龛,每日供奉。这工匠最为人乐道的一手雕花瓷,一生只做了十二套,共计九十八件,如今传世的怕是不过十件,其中三件是在陛下那里,平日锁着不用,一件在崔老那里,平日里视若珍宝,轻易不以示人。倒是剩下来的六件,就全在你这……”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茶杯,用手小心摩挲,那手法如同对待自己的重孙。
“这雕花瓷,初看有裂,摸则平顺,日光下通透如玉,盛茶却滴水不沾,若是取一滴茶水滴入其中,便如荷叶飘露,晶莹如珠。这种手艺早已失传,很多工匠试图模仿,却都失败了,也不知道当初那位高人是怎么烧制出来的……当真无上绝品!”
秦慕容说道:“不过就是喝茶水的东西,刷起来便利,就弄来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虫老无奈苦笑。
秦华却呆呆的看着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好一阵后才眼角抽动的说道:“所以……这种事物,就这样随意放在桌子上?随便来用?”
秦慕容道:“本就是茶壶茶杯,不用它难道还供着它啊?”
“自然要供着!”
秦华突然喊了一声,倒是把秦慕容吓了一跳。
“此等古物,必要珍之又珍,数百年光景,期间多少变故?多少动荡?多少人多少代?其中转手几何?才勉强留下一些,却如此不小心轻易使用,若是坏了,怎么对后世人交代?怎么对得起先主?!”
秦华这一段时间,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对什么都不上心。
秦慕容知道,那是一种“心死”的感觉。
可没想到今天却因为这些“外物”突然激动起来……让秦慕容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怎样。
虫老笑了笑,说道:“这位姑娘,你倒是错怪这个家伙了,很多宝物大家都错过了,反倒是他提醒,大家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多么的有价值,若是没有他,这些东西怕是早就没了,或者淹没在某个小店之中,一直到破损那天都不见天日。”
他停顿一下,伸手在屋子中挥了一下,说道:“这屋子,看起来简单,普通,甚至有些萧瑟,但事实上,这里从地面的青石,到最不起眼的窗子,都是这世上难能可贵的珍宝,‘等金不换’,当初陛下金口玉言的评价,用这屋子里面同等重量的金子都换不来这些好东西,这就是这小子的低调,陛下称之为雅致。”
秦华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秦慕容却在一旁忍不住苦笑起来,说道:“那个……好长时间不见了,我这才回来,东西都没放好,您就过来了,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啥意思?最近身体如何?要不要……喝两杯?”
“哈哈哈!自然要喝两杯,你也好好跟老夫讲讲,此次东离之行到底是何等的风光!”
秦慕容下意识看了秦华一眼,然后苦笑道:“还真是……差点没回来呢,若论凶险,都是比北齐那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快,好好说说!”
“我先让人备下酒菜,小白,把之前我买来的八十年女儿红挖出来。”
“好嘞!”
小白开心的跑开了。
倒是虫老满脸错愕,问道:“这女儿红,还有八十年的?!”
秦慕容笑道:“女儿红,南方一些人家有这样的传统,新生女儿,便在桃树下埋下一坛纯酿,等女儿出嫁那天就会挖出来,婚宴之上喝掉,也算是一件趣事,所以女儿红大多十数年,多说不超过二十年。”
“是啊,所以这八十年……难道这家女儿就没嫁出去?”
秦慕容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一个积善人家,却福薄,女儿生下来一年便夭折,其父念之,新栽桃树,新埋酒,日日浇水年年祭奠,整整三代,树已枝繁叶茂,人已作古,但这份思念还在,挖出来的时候是在修路的光景,小心将这近百年的桃树移植到别的地方,却发现树根之中缠绕着这坛酒,桃树根系茂盛,巨石不可挡,但这酒坛却没有碎,甚至一丝损耗都没有,就像是……就像是一位父亲小心的抱着自己的女儿,一生呵护……”
秦慕容平静的说着,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所以这坛八十年的酒,到底还能不能喝?只有开坛才知道,但我觉得是能喝的,一位父亲的思念,一份生命的厚重,是不会败给时光的。”
说完咧嘴一笑,阳光璀璨。
虫老叹了口气,伸手抹了一下眼角,随后笑道:“也不知道老夫有没有资格喝这样的酒。”
“怎么能没有资格?”
“哈哈,你小子啊……不过话说若是被陛下听到了,又要说你重器私用喽,这种东西,算得上国宝!”
“国宝?谈不上。”
“怎么谈不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坛酒还能象征我们大梁国的根骨?”
“这么说……也是!”
“哈哈哈!”
两人说着,旁边正要离开的秦华突然又转了回来,问道:“这样的酒,不应该好好珍藏吗?反倒要喝?!”
秦慕容苦笑道:“已经破土,少了地气封藏,只消几年光景这酒水就彻底没了,也坏了,与其等着它渐渐腐朽,不如喝下去。既然酒来自于思念,也应终于思念,我们喝了,记一辈子。”
秦华想了一下,突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也守在桌子旁边。
秦慕容愣了一下,问道:“你不是要回去的吗?”
“我明显能比你活的久,这酒我也要喝,才更有意义。”
“呃……好吧。”
秦慕容一阵苦笑,虫老也是哭笑不得。
小白总算是把酒坛取了回来,小心放在桌子上。
土地封存,岁月沧桑,酒坛上有一些奇怪的纹路,如同血管一样。
秦华伸手抚摸了一下,说道:“这……就是树根盘住的地方?”
秦慕容点头道:“是啊,当时他们一方面想要保住树,一方面还要保住这个酒坛,着实是废了一番心思的。”
秦华叹道:“这上面是自然雕琢的痕迹,如今看来,真的很美,光是这个坛子也是不错的。”
秦慕容笑了笑说道:“喜欢的话,喝完了酒,这个坛子你可以放在自己屋子里面,装些水什么的,也是不错的,但不能不用,时间太久了,不用的话,这坛子会坏掉的。”
“嗯。”
“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屋子就会显得更土了。”
“土就土吧……我知道那是宝就好了。”
秦华笑了笑。
是真的笑。
笑的如同阴雨天过后从云朵后面探出头的太阳。
秦慕容一下子看的呆住了,直到旁边姜映月咳嗽一声,他才赶忙转回头来,然后嘿嘿的傻笑。
秦华白了他一眼,被人这样看,有些气恼,但也有点高兴。
随后突然一愣,问道:“我明白了……”
秦慕容心虚道:“明……明白什么了?”
“你为什么会把家里弄成这样。”
“哦……”
“你是想要告诉我,平凡至美,淡抹为真?”
秦慕容苦笑道:“我是真的没想这么多。”
酒有了,菜很快就上来了。
秦慕容深吸一口气,开酒坛。
还是有可能……它已经坏了,经不住岁月,经不住地气。
可是当酒坛被打开的一瞬间,秦慕容就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淡淡酒香,不浓,却透着一丝怅然。
酒水摇曳琥珀光,如一池华贵宝石。
秦慕容伸手要举起来倒,却被秦华抢了过去。
“我来。”
“嗯。”
酒线缓缓流出,落在杯中,打着转,渐渐丰满,晶莹起旋,最终又归于平静。
仿佛草屋小池塘,桃花洒归途。
秦慕容举起杯,轻轻喝了一口,放下杯,仔细品味。
味道很怪,很怪很怪,一股香气冲了鼻,上了脑,鼓出一股热气,化作眼泪从眼角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