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娘撞向城墙时除了必死的决心,更多的是无颜以对;无法面对兄长们冰冷的尸体,无法回忆起他们从小爱护,无法面对他们刀剑搏杀之下的体无完肤,暴尸城墙。
更无法面对…嫂嫂七月孕身惨绝而亡。
她站在城墙下恍惚的那片刻,脑海之中瞬时闪过瞬面。
是大哥哥为了维护她,被父亲鞭责得皮开肉绽。
是二哥哥夜里爬墙摔破了膝,溜进祠堂给她送烧鸡。
是嫂嫂为了她一句“别角晚水能带在身上就好了”,熬了一个月的整夜,细心用银丝切细,绣好了一身别角晚水梅的花样在烟粉裙上。
他们至死不屈,搏杀至最后一刻哪怕遍体鳞伤,却不知出卖他们的正是爱护多年的弘娘啊…
这一幕幕闪过眼前与城墙之上的血衣冷尸相错相叠,这种痛苦钻心入骨不能自已,十指穿过青丝鬓发握紧了小拳,悲恸得想生撕扯下这层皮,看看自己血肉里的罪孽深重。
是,阿欢…
是阿欢啊…
这是远赴战场仍惦记着她及笄生辰的阿欢,这是愿跑死战马,千里奔袭为送她一支梅花的阿欢啊。
郑欢不敢碰她,怕她眼含泪水的质问,怕她悲痛自责的眼神,更怕她从此不再爱着心中那个欢郎;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手足无措地跟着掉眼泪。
最后她撞向城墙时,眼前只留下一片腥红。
嘭——
那一瞬间,她额心上的鲜血在青石墙上盛开出淤红的花;郑欢阻止不及的脚步一跌,倒在她三步之距。
他身上衣袍被大片鲜血浸透,不顾其他跌爬向前,拥起弘娘时神情麻木之极,眼泪珠珠打落在她额心血肉模糊。
“不…”
他轻呢喃了一声,是不想让眼泪打在她伤口上,眼泪咸的会疼着她。
众人围观起来,有惋惜有同情,更多的是毫不相干的闲言碎语。
他脑子里疼得很,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她嘴里嫌弃着那些迎阳菊,但笑着跟他说:阿欢,记得爱我。
“我做的一切,都只是想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地拥有你啊。”
他痴痴地说完了这一句,眼前先是模糊一黑,抱着她倒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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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眠漫长。
不知睡了多久,因他忽而发烧,烧得浑身滚烫,一身冷汗不断湿了衣裳,嘴里头说了许多浑话听不清。
病中梦重的一日一夜里,说了三十二次对不起,喊了七十八次潆儿。
等他醒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脑袋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梦境,恍惚一幕:弘娘声泪俱下质问于他,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知该如何解释,眼睁睁看城墙根下的腥红引血成火,生吞了弘娘。
侍女端上了药,他没顾得去喝,赤脚落地起身喊人,慌乱问着:“弘娘呢?弘娘呢!”
贴身的小厮才回禀着,昨日爷晕了过去,原本想把那小姐与爷一块带回来,谁知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那时爷在城门前失了分寸,又晕了过去,张家那头找少夫人也是名正言顺,两相权衡之下不得不让人带走。
领者是张谨之的贴身护卫阿江,伸手非寻常看家护院的小厮可比,还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而来,如今这节骨眼儿上无事起干戈难免又让陛下疑心,只好将人交还。
郑欢如今病着,脑子沉,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一把将身侧侍者端着的药汤掀翻在地,向外走去。
道:“去张家!”
小厮起身抓过衣袍追了出去,这时候可不能病上加病:“主子,主子!主子三思啊!”
“主子,萧小姐是张家的少夫人,他们抢回去是情理之中,主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夜里传来消息,陛下撤了萧氏暴尸之刑,连夜传召了张谨之,天亮时张谨之出宫了,毫发无损。”
扑——
“主子!”
这人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如亲如友十分忠诚;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拦路,绝不可眼能看着他神思不清时做出错事来,多年隐忍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要见她!”郑欢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赤目直视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他一定要见她,非要不可。
“滚开!”
主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哪里拦得住人,也只好追着给他披上衣裳。
他急急地往外赶,哪里还会记着自个儿烧得滚烫,秋末冬早的时候只一身单薄的白亵衣松松垮垮地袒胸顶风而去。
当真是半分理智也不要了。
他不想走到这一步,他不愿走到这一步的;太子党的老臣备受忌惮,太子又无宠,皇帝心狠,废太子不过时在早晚罢。
登王虽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一向与皇帝不合,恨不得搅得他们父子反目,好取而代之。
皇帝如此多疑,辅佐这样的帝王实在是自掘坟墓;有这样的皇帝,辅佐软弱的太子,更是遥不可期。
去年谨之因太子而惹怒了登王,那时尚未成亲没有连累弘娘,这才有了鄙管家大闹梨园的事儿,牵连了孙延芳的妻子。
原本想着能够借此机会,谋算一番做做文章也好让登王吃点亏,伤些筋骨;只是一旦事成难免会连累崔十安声名受损,谁知谨之为了维护崔十安能在梨园立足,竟然打算拿出登王多年私屯兵铁,豢养暗卫的证据作为筹码去找登王:杀了鄙管家给阿树和十安一个交代,大事化于无,从此两不为敌。
这样血赚不赔的生意,登王必然会愿意的;可这么好的机会就没了,郑欢如何甘心,那时脑海里过了许多事儿,忽而抓住了一个片段。——崔十安身边的师弟小童。
国公府老太太七十八寿诞时,崔十安上门唱戏,那时小童就躲在小院里偷看谨之与他二人独处,神色有异;虽说当时被郑欢及时将那小人呵斥离开了,但既生出异心必不甘愿屈居人下,或许也是一条可以利用的路。
后头小童叛出梨园,冤枉崔十安的事儿就是这么来的,嫉妒心起最能点火的不就是外人的吹捧唆摆吗。
谁知谨之去萧府提亲,将两府联姻计划提早,再又请太子相助,全凭一己谋划扭转乾坤,他气得直想登门去打他一顿;那时他便知,谨之从此受此软肋所困了。
两人谋划一场,最后决定铤而走险,安排珈蓝寺巅劫案一事;先要安排境外私兵,还得挑个最合适的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最后还要让护城军中的心腹在当晚拖延时间,费尽心力策划了许久,原本以为那晚事成之后大局可定,谁知又横生枝节,叫崔十安坏了阵。
那桩桩件件,但凡成一次都不至于这么早让皇帝生疑动了杀念。
萧家谦逊从不见张扬家财,不敢说是富可敌国,但立于国商之首,富甲天下已是人尽皆知;皇帝不比先皇,容不下财权外泄。
萧家无过,平白想要拿下国商,于理不合;没有理,皇帝就是编也要编个理出来,盯了这两三年,登王私屯军铁的事终是露出了点苗头,萧家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