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天地在此刻是色泽单调苍白的。一切都像是水墨画里的风景,除了那星星点点的猫眼绿光,就只余下桂花探出墙头的一抹金黄,除此之外这天地间再没有丁点颜色,除了压抑的灰色便是孱弱的白色。
说话声与猫叫声在滂沱大雨的遮掩下远得就像是从天边传递过来的,模模糊糊的很不真切,越发显得诡异渗人。
唐未济握紧了手中油纸伞粗大的木把,手背和手心都是冰凉凉的,从里到外的温度在这样的天气中被抽丝剥茧一样从体内一点一点刮走。
猫叫像是夜间小儿的啼哭,成百上千只淋着雨的猫一同凄惨叫着,只要是个正常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忍不住一阵心颤颤。
暴雨入注,豆大的雨点不要命一样往下方狠撞,就像是和这片辽阔的大地有不可洗净的深仇大恨一般,非要在这片大地上撞出坑洼,然后自己粉身碎骨。
它们狂暴砸落下来,“噼里啪啦”不停的乱响,水汽在它们的尸体上弥漫开。狂风席卷而来,在巷子里飞快穿梭着,呜咽着,呼啸着,咆哮着,卷起唐未济湿透了的衣摆,拽着他手上那把厚重的油纸伞不放,死命纠缠着要把这把伞从唐未济的手里夺走。
屋檐下走出来的人大大方方站在了唐未济的面前,头顶上没雨伞挡着天光,脸上也没帷帽挡着面容,唐未济自然而然也就看清了来人是谁。
雨点浇在她的头顶,顷刻间便沿着她瓷器一般的脸颊上流淌下来,在尖尖的下巴处汇聚,串成一串晶莹的珍珠笔直往下坠落。
她眨了眨眼睛,娃娃脸上有一些郑重还有一些无奈。
早在唐未济第一次来天都的时候,那会儿为了不冻河的春雨宴,许多大人物也第一次赶往天都。
其中有太玄教的道子,也有成了三仙境背着佛像的佛子。彩衣阁的袁浩宇听了大将军的话要杀唐未济,其中还有一个玄冰阁百猫夜行的贝小北。
唐未济对贝小北的观感极好,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个女人,还因为这女人做事果断,干净利落,何况在上德峰和天心起了冲突的时候,贝小北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出乎唐未济意料,只是仔细一想,心中便也释然。
唐未济猜到自己去宫内绝对不会那么轻松容易,所以才会跟着李四的话题说了那么多,而后还回烤鸭铺取了一把雨伞,就是希望李四能与他一起,至少送他入宫。
李四最终只是什么都没做,唐未济还欠着人家三个条件,再想想如今的天下大势和李四的地位名头,他能理解李四的做法。再者说李四让他在烤鸭铺呆着,其实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至少唐未济此行性命无忧。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便上路就是了。
只是他想不到第一个拦住他的竟然会是贝小北。他与贝小北交集不多,只知道两年前她似乎就是逸元境的高手,是代表玄冰阁来参加春雨宴,敢正面回怼捉刀教黑袍老者的猛人。
如今自己面对上,唐未济终究还是要认真一些的。
他不打算借助青铜树的力量,在这一点上,青铜树与他都是一样的看法,第一,青铜树才从青铜镜中出来,需要休养生息恢复自身的本来实力;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唐未济想要变强,想要成长,势必不可能永远寄托在青铜树之下。
青铜树现在能发挥的实力只在玄仙境,而唐未济的未来绝对不止玄仙境,只有唐未济不断成长,青铜树给唐未济带来的增益才会更多,这是相辅相成的,所以不管是唐未济还是青铜树都不希望唐未济太多借助青铜树的力量。
没有经历过磨难和风雨,没有实打实跌过跟头去努力,只是张开嘴巴等着天上掉苹果的人怎么可能成功。
别人是天才是笨蛋都不重要,他们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花了比你多十倍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用笨方法努力和用脑子努力都是努力,不努力的人整天嚷嚷着不公平,怨天尤人,落在他人眼里,岂不是个笑话?
对唐未济来说,在他选择来到天都的时候,他就已经成长了,他开始主动去承担责任,不仅是方寸山的责任,还有玄武营的责任。
而成长需要的是磨难和失败,是失败之后的不断努力,是深冬地底根系的死命攫取,是积蓄了一整年在夏季怒放的花朵。
他处在寒冬,他为了来年的怒放拼命打磨自己,改变自己,与过去说再见,用最大的近乎疯狂的热情去拥抱未来必将到来的与妖族倾族之力的战斗。
只是逸元境。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何况这里是天都,死不了,这场战斗,得自己来。
唐未济伸出同样冰冷的左手,擦了擦自己脸上不断流淌下的雨珠。
风几乎是平行着地面冲过来,大笑着卷起那些雨点砸落在人脸上。油纸伞在风雨中纹丝不动,但在这种情况下终究是不会再起到太大的作用。
唐未济缓缓收起伞,把伞竖放在脚边,然后缓慢的卷起自己的袖子。
“你知道我其实不太愿意和你打。”贝小北看着唐未济的动作,有些无奈道:“我很惊讶你破境的速度,也惊叹你的天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愿意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这是值得自豪的事情。浮池之渊就是一处死地,对你来说去往浮池之渊获得的好处并没有风险那么大,你何必执着这一点呢。咱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等这场雨过去,看秋水洗净的天空。”
“我有必须去的理由的。”唐未济对给予自己善意的人向来很有耐心,他苦笑着再一次擦掉脸上的水珠,“再说我一向是把前辈当做值得信赖的人去看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打呢。”贝小北有些无奈,“你的本事虽然大,但你不会是我对手的,我不想伤你。”
“就和前辈出现在这里一样,我必须出现在浮池之渊。”唐未济用真诚的眼光看着她,又眯着眼看了一眼天空,再次擦干净那些似乎永远也擦不干的水珠,“这雨真大。”
他看着沉默的贝小北感慨道:“听说玄冰阁在剑北道陷落之时举全阁之力应战,从阁主到三代弟子奋勇厮杀,上下人员折损七成有余,此举着实让人佩服。”
贝小北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是淡淡道:“那是我们的家,我们只是做了应当做的。”
唐未济点头认真道:“能见到前辈真的很好,听说玄冰阁弟子都去了南海寻求庇护,前辈与天心有旧怨,日子并不好过,今日既然站在这里,不如在此间事了与我一起回大雪山?”
贝小北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脸上泛着淡淡的光泽,突然失声笑道:“你这是在离间我么?”
唐未济反问她,“难道前辈今天站在这里是真心的么?”
贝小北摇了摇头,额前的青丝在白茫茫的雨幕中抽打出一道显眼的白色痕迹,“我不愿意让你去浮池之渊送死,但今天站在这里的确不是真心的。”
唐未济张开嘴刚想说什么,贝小北继续摇头道:“玄冰阁并不止我一个人,即便我同意与你去大雪山,剩下的那些人还在蓬莱岛,为他们着想,今天我还是必须拦下你的。”
唐未济笑道:“无妨,只要前辈记得我今天的这句话就好,若是想来,大雪山随时欢迎。”
贝小北歪着头,这个本就娇小的姑娘显得更加可爱,她无奈道:“这次的战斗关系到我玄冰阁弟子,我会拼命的。”
唐未济在大雨中伸了个懒腰,全身骨节发出炒豆子一般的爆响,整个人在风雨中像是被拉长了许多,又像是一座山,撕开了厚重的山岚之后露出那雄伟壮观的场景。
他大声笑道:“那便让我来领教领教前辈的本事好了,尽管放马过来吧。”
他伏低了身形,隔着那雨幕,恢复冷静的视线扎在了贝小北的身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管怎么样。”贝小北突然笑了,“我们总还是朋友对吧。”
“不管怎么样。”唐未济跟着笑着,重重点了点头,“一定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