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旅店老板生动演绎了“你美你随意”, 令伊南不得不又附赠了一个明艳可爱的笑容给他。
她仔细地端详这些贝壳:六七枚贝壳,就等同于一头羊了……这贝壳的意义,更趋近于现代意义上的货币, 也就是一种基于双方共同信任而达成的一种契约。
出现贝币, 说明乌鲁克地区的物资交流已经相当频繁, 仅仅用以物易物的实物交换方式无法满足往来需要。
另外, 这些贝币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伊南向旅店老板求证。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说这个呀, 贝币都是从下游的埃利都来。他们那儿靠海, 才会有这个。”
埃利都啊!——伊南心想。她详细学习过西亚史, 所以对这个位于下游的小城邦也很熟悉。埃利都几乎与乌鲁克同时崛起, 是两个相互竞争的城邦。
果然,只听旅店老板补充一句:“埃利都那个地方呀,什么都好, 就是一点不好。他们那儿的人, 都不信伊南娜女神,只肯相信一个叫恩基的神。”
伊南:“哦, 恩基啊!我听说过他。”
恩基是苏美尔神话体系里的另一位神, 他的主城位埃利都于幼发拉底河入海口处的湿地附近。从那里自然能得到足够的贝壳作为贝币使用。
但是伊南听旅店老板将贝币看得这么重要, 稍许有些警惕:毕竟区区几枚贝币,就等于一头羊, 这个汇率显得有些夸张。
代币种类繁多,而币值紊乱,大约就是在真正的“金钱秩序”出现之前,出现的混乱状况。
埃利都和乌鲁克, 在城邦阶段应当是属于竞争关系的。对方手中掌握着贝币, 对乌鲁克其实是个不小的隐患。
刚想到这儿, 古达来找伊南。他深知伊南是整个旅行团的主心骨, 可以代这群年轻人们做一切决定,于是他过来紧张地小声询问:
“尊敬的南小姐,已经到了乌鲁克,您愿不愿意告诉我,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的?”
伊南笑答:“想必这件事对您这样级别的祭司而言一点都不困难——我希望您能帮忙安排,让这些年轻人前去参加新年时候女神伊南娜的圣婚典礼,只要出席就行。”
古达脸上的肌肉一直紧紧地绷着,待听清了伊南的要求,他突地松了一口气:这要求真的不算高,伊南既没有让他把杜木兹包装成“圣典新郎”,也没有自告奋勇非要成为“圣女”不可。
以古达现在的身份地位,这确实是能够做到的。
可问题是,这一群年轻人们全都涌去参加圣婚典礼之后呢?他们能老老实实在典礼上待着?伊南会不会又像在提比拉村时那样“搞事情”?
“现在距离新年到来还有几天时间,所以希望我的要求不会提得太过仓促,让您无法安排。”
伊南果断开口,堵住了古达推辞的后路。
再说,她手里还掌握着古达那柄他身为中等祭司才拥有的玉石匕首。
“这……这当然可以,可以安排。”古达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
“但是进场的路很复杂,而新年那天我又抽不出身迎接各位,所以我得提前带你们熟悉一下路线。”最后古达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恳请各位明天下午,跟我一起到伊南娜神庙附近走一遭。”
就这?——伊南当然没有问题,果断应允。于是第二天下午,来自外乡的旅行团,一起站在了伊南娜神庙跟前。
“哇哦——”
从小村落里走出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露出他们属于“土包子”的一面。
眼前的这座神庙,建在一座比平地高出很多的土基之上。从乌鲁克的街道需要拾级而上,迈上许许多多的台阶,才能抵达神庙正门,抚摸那些笔直高耸的正柱,亲吻那道比地面高出很多的门槛。
长年生活在平原上的年轻人们,谁都没见过这么高的建筑,这会儿都抬起头仰望。小哈姆提张大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我一口气爬得上去吗?”
伊南却上前,伸手抚了抚台阶上的砖,马上明白神庙地下的土基是怎么来的了。
两河平原缺少高大坚硬的树木,苏美尔的建筑都是用陶砖砌成。而陶砖与陶砖之间缺少水泥一类的粘合剂,再加上长期风化。每隔一段时间(几十年),建筑就会坍塌。
苏美尔人的做法就是将原有建筑铲平,拆除,就地重建。经年累月,神庙下的地面就越来越高,这才堆成了如此之高的土基。
伊南挠头:总之就是建筑工艺可以再改进改进。
就在一群年轻人饱受震撼,并打算怀抱着最虔诚的态度,登上神庙跟前的台阶上的时候,身穿祭司长袍的古达出现了。
他手里抱着一叠亚麻长袍,原色的,看上去十分陈旧。
古达将这些长袍一一分发给大家:“套在身上,然后随我来。”
伊南一点头,年轻的人们一起照做,一个个心里都在想,敢情进入神庙也要更衣吗?
谁知古达根本没带他们进神庙,而是选了一条神庙旁侧的小路,绕过了高大庄严的建筑,走进了由一群低矮平房环绕的街区。
年轻人们很快就都知道古达为什么让他们事先套上袍子了。这片街区里来去穿行的人们,身上都穿着和他们同样款式的原色长袍。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似乎有干不完的活计。
但每个人见到了穿着宝蓝色长袍的古达,都会停下脚步,满怀敬意,向古达躬身行礼。
也没有人敢过问,古达身后这一队,都是些什么人。
偶尔有人看见了古达身后的伊南,会被她的容貌所震动,呆在原地看上片刻,等到醒悟过来,往往面露懊悔,仿佛这片刻就耽误了他们手上的要紧工作,赶紧脚步匆匆地从年轻人身边经过,奔向巷子的更深处。
“这些见习祭司在典礼当天也有机会去观礼。你们扮成见习祭司,从这一条路接近神庙后门会容易些。”
好不容易到了没人的地方,古达向伊南他们解释。
“见习祭司?”伊南很好奇。
古达却一阵发窘:“就是各个交不出祭品的村庄,向这里敬献的劳力。”
伊南忍不住伸手扶额:起了见习祭司这么好听的名字,但说白了就是一群被压榨劳动力的人。如果他们被剥夺了离开乌鲁克的自由,那么这一群名为“祭司”的人,事实上就是一群奴隶。
“每年他们都有一次机会可以选择回乡的,”古达看出了伊南的想法,尽力找补,“但是他们都喜爱乌鲁克的生活,宁愿在这里,不愿回乡。”
“这里好歹能吃饱穿暖,有舒适的屋子住,这在他们的故乡可未必有。”
伊南瞪着古达:但是他们出卖的劳力得不到相应的报偿,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但是……讨论整个社会的公平,搁在这个历史阶段,实在太早了——伊南觉得她哪怕是给古达讲解上三天三夜,对方也不会明白这种公平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如何实现。
她决定先忍耐一下,仔细观察一下这些“见习祭司”们的生活再说。
伊南将眼神挪开,明显听见古达松了一口气。
沿着小巷走到尽头,一推门就是一座敞亮的庭院。庭院三面都建有一排一排整齐的房舍,与外面一样,这些房舍之间,也能时不时见到见习祭司们脚步匆匆地穿梭来去。
古达向大伙儿讲解:“典礼开始之前,所有的见习祭司会聚在这座庭院里等待,你们到时不用与别人多说什么,就在这里等,到时候跟着人群,一起从后门进入神庙,就可以观赏‘圣婚典礼’的全过程。”
伊南回头望望跟着她一道来的少男少女们——这些年轻人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非但没觉得从后门溜进去观看典礼有什么不妥,相反他们人人脸上都透着兴奋。
能这样偷偷溜进去观礼——好刺激!
一直跟在伊南身边的杜木兹朝空气中嗅了嗅:“好像附近有羊圈。”
古达点点头:“确实如此。”
他伸手指向三面房舍,一一解释:“这里通向神庙饲养牛羊的牛栏与羊圈,这个方向后面是神庙用来盛放小麦与大麦的仓库,这里则是存放其他货物的库房,主要是亚麻、蜂蜜、椰枣、各种香草和香料,另外还有一些专门用于装饰的黑曜石和雪花石膏。”
“这些平房,正是会计员们的住所,也是他们工作的地方。”
“会计员?”
伊南曾经从杜木兹口中听说过这个职位,对此颇为好奇:“他们只负责清点货物吗?还是会记录货物的进出情况?”
“如果记录,他们又是怎么做的呢?”
看起来古达对这个领域不算熟悉,他当即转身,招呼一个年轻瘦弱的会计员:“库辛,过来,给这位美丽的……见习祭司讲解一下。”
古达差点儿说漏嘴,在最后一刻才想起伊南现在已经打扮成了见习祭司的模样。
那个叫做库辛的会计员赶紧跑了过来,见到古达深深地鞠躬,说:“尊敬的祭司大人,您需要我讲解什么?”
古达转向伊南。库辛看见了伊南的模样,也流露出十分吃惊,那惊讶写在脸上,渐渐都转成了倾慕与崇敬。
伊南也不管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啥,直接问:“请问,你是负责管理哪一种货物的呢?”
“麦……麦子,大麦和小麦!”
激动过去,库辛马上换了一种专业而负责态度,认真回答伊南的问题。
“那么,你怎么清点,又是怎么记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