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在与杜木兹分别的时候, 承诺了会在原地等候——她就真的让旅行团原地停留,安营扎寨,在这条乌鲁克通向埃利都的道路一旁住了下来。
旅行团之中, 古达因为这“金星凌日”的噩兆哭了一夜。第二天他看见伊南还身边, 一切如常且镇定如桓, 这个中等祭司多少放了心。
但从这天开始, 天公不作美, 天上始终浮着薄云, 偶尔还会撒上几滴小雨。每天晨昏必定在东西方出现的金星, 竟真的再没有出现过。
见伊南始终没有出发的意思, 古达畏畏缩缩地询问:“尊敬的南小姐,您……您究竟在等什么?”
“是呀,您是在等杜木兹大哥吗?他是去了埃利都还是哪里?”哈姆提和阿克也一起好奇地插嘴。
伊南笑着摇摇头。
“我在等乌鲁克来的人。”
“乌鲁克来的人?乌鲁克会来人?”古达一拍脑袋, “对哦, 出了这么大的事,巫是一定会打发人来照顾圣女的。巫一定不会置南小姐于不顾。”
伊南冲古达笑得甜美, 那笑容似乎在夸奖他:古达, 你真是一个相当傻白甜的祭司呢。
事实上伊南送走杜木兹之后, 就不急着回乌鲁克了。她一方面需要背后有人援助,以壮声势;另一方面, 她需要了解现在乌鲁克的现状。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是伊南从小就懂得的道理。
而她也相信,乌鲁克城里有值得她信赖的人, 一定能把她需要的情报传递给她。
但是这个时代的通讯完全靠吼, 乌鲁克城里的人只知道伊南去了埃利都, 不知道她具体的方位——因此留在原地不动, 在道路一旁等待是最优解。
果然,在杜木兹离开之后的第三天,从乌鲁克来的驯马人就找到了他们。
伊南看见来的是驯马人,而不是祭司,立即在心里吁出一口气:乌鲁克问题不大,情势还在掌握之中。
“您别来无恙吗?”一见到伊南,驯马人立即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大声向伊南问候。
“当然——”
伊南笑眯眯地回答,“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不在乌鲁克的这段日子,其实是偷偷摸摸去找其他天神打架去了?”
驯马人伸手挠挠头,说:“城里确实有人这么说的。”
城里说的其实比这个要更严重些,有人传说女神伊南娜“自不量力”,在招惹埃利都的恩基之外,还试图对抗天神安努的权威,甚至不惜以金星之身,冲撞太阳,结果被直接打落尘埃——女神以后恐怕会被收归天界,永远无法再回归人间,护持乌鲁克。
而这正是乌鲁克城中恐慌的来源。
“只要您一回去,出现在世人面前,一切就都平息了。”驯马人恭敬地请伊南回乌鲁克,主持大局。
现在能让乌鲁克人重振士气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天空放晴,金星重新出现——这不由人做主;第二就是伊南作为女神的代表,重新出现在乌鲁克的街头。
谁知伊南摇摇头,微笑着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需要等一个人。等他出现。”
驯马人摸不着头脑:难道现在还有比圣女重返乌鲁克更重要的事吗?
伊南却很肯定:“是的,在他归来之前,我不会走。”
古达他们相互看看,这几个年轻人都看出来了:“您在等候杜木兹吧?”
伊南笑着回:“没错。”
她在“金星凌日”刚刚发生,自己还没有接到乌鲁克的任何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施了先手——她让杜木兹返回埃利都,向恩基提出要求,请恩基现在就开始履行对伊南做出的承诺。
杜木兹此去,沿途风波艰险,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说动恩基也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
在等候杜木兹的这段时间里,伊南向驯马人详详细细地询问了乌鲁克城里的情形。驯马人将当日库辛说给他听的每一个字都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伊南知道,还大致讲述了那天巫将巫师丹留下的“神物”展示给世人的经过。
“巫师丹留下的‘神物’啊——”
伊南摸摸下巴,忍不住小声嘀咕:“当年……我究竟留了什么给巫师丹?”
旁边古达他们不小心听见,同时吓了一跳。
可这些旅行团成员们和伊南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也都了解了伊南的脾气,知道她时不时就会开上几个玩笑。
也许现在伊南说的,只是针对巫的说辞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想到这里,古达等人暂且将疑问按下不提。
*
驯马人将消息送到之后,就立即转回乌鲁克去了。临行之前,伊南请他暂且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尚且“健在”的消息。
驯马人离开之后的第二天夜里,杜木兹就赶回了旅行团的宿营地。
他深夜赶路,差一点就错过了在道边留宿的人。所幸有小黑,一早就拦在道边大声叫唤,把伊南他们全都吵醒,伊南赶紧去将火堆拨亮,双方才不至于错过。
杜木兹一跃下马,伸胳膊去擦拭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冲着迎上来的伊南说了四个字:“幸不辱命。”
伊南自然而然地露出笑颜,心说稳了。
再给她半个月的时光,她就能妥善解决乌鲁克现存的一切问题,完成她到达这个时代以来,需要进行的一切科学观察和任务了。
她安抚了牧羊犬,然后又向被吵醒的其他人道歉:“你们先休息吧,是杜木兹回来了。”
古达他们望着火光照耀下杜木兹那张风尘仆仆的脸,都拍拍心口连说“放心了”“明天我们就可以回乌鲁克”,然后安心去睡。
杜木兹和伊南都睡不着,两人干脆就坐在火堆一旁,将双方最近得到的消息拿到一起,相互印证。
杜木兹听说盖什提在乌鲁克城中主持大局主持得有声有色,相当欣慰。
而伊南听闻恩基那个老头子竟然趁此机会给她栽了一个“卷了东西偷偷溜走”的罪名①,十分不忿,表示下回她再去埃利都,一定要拽住恩基的白胡子,拽几根下来,看看恩基这个“主神”是不是也像她一样,不会觉得疼。
但是杜木兹好言好语地劝伊南,说这个理由听起来虽然荒谬,但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其实,我和恩基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这是个……还不错的理由。”杜木兹非常不好意思地向伊南解释,“毕竟你带着我们酿出了啤酒,恩基一通宣扬,现在好多埃利都人都知道了;而那老人家又是那样的脾气,如果说他因为嘴馋而醉酒误事,这再正常不过了……”
伊南苦着一张脸,心想:确实……
恩基和伊南娜这一对“神明”,一个“淘气”一个“馋嘴”,因为这个原因交恶……确实听起来比较“真实”。
“恩基要说动那么多埃利都人一起到乌鲁克来施压,也确实需要一个有力的理由。我和恩基商量之下,觉得这个‘误会’是可以接受的。”
“等事情一结束,恩基就会立即发现这是一场‘误会’;他会发现,你其实早已经把双方用来交换的技艺和物品都留在埃利都,只是他醒来的时候没发觉而已。恩基还会当众宣布埃利都和乌鲁克达成的协议,宣布两个城市以后会世代友好……”
这大概可以算是一个“苦肉计”,伊南需要暂时牺牲名誉,由着埃利都对乌鲁克施压,等她借此机会将乌鲁克的所有问题都处理完,恩基就会替她“昭雪”,双方澄清误会,冰释前嫌,并约定以后世代友好,永不为敌。
伊南伸出一对粉拳,冲杜木兹身上噼里啪啦的一通捶,但是她没啥力气,这小拳拳打出去就像是挠痒一样。
“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我就是很生气那该怎么办呀?”
杜木兹一脸歉意地望着她:“是我不对,做决定之前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可是,你知道,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以后我绝不这样,绝对不这样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伊南的手腕,带着抱歉与求恳的眼神望着伊南,看起来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
伊南还能怎样——杜木兹这已经是尽他所能,把任务完成到最好了。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伊南扁扁嘴,心想:看来这个“淘气神”的名头,伊南娜是背定了。
她慢慢地将手腕从杜木兹手里抽出来。
谁知她突然觉得腕上震动,再一转头,发现嵌入她手腕的腕表上方,突然自动出现了一幅光屏,光屏中是一行硕大的阿拉伯数字:
“72:00:00”
片刻之后,这个光屏上的数字开始改变,“71:59:59”、“71:59:58”、“71:59:57”……
苏美尔人为这个世界的计时系统创造了六十进制,此刻,时间,也正循着这样的计时法,迅速而不失稳健地不停流逝。
伊南怔住了三秒钟,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此刻她心里只能想到一个人:丹尼尔,丹尼尔……这种事只有丹尼尔做得出来。
此前她向科研狂魔提出过抗议,她不想再像上次那样,骤然中止在一个时代的观察,毫无准备、无比突兀地离开——
现在看起来,丹尼尔采纳了她的建议,并且给了她一个提示:
“你还剩72小时。”望着光屏上的数字,伊南似乎能听见那人沉稳却不带感情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