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义之门’之前发生的事, 是不是你和希律事先商量好的。”
汉谟拉比越想越觉得事情不简单。
伊丝塔小姐与希律一早就认识,若是他们两人一早设计好了这一出戏,想要摆布王室, 帮助希律建立人望,同时伊丝塔小姐再广泛积累财富,试图控制巴比伦发达的商业, 让成千上万的商人和手工业者成为她的拥趸……
如果真是这样,汉谟拉比膝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谁也没法儿与这两人抗衡啊!
汉谟拉比打量眼前的妙龄女子, 越想越觉得她与希律是一对妙人,十分般配。
他不再遮掩, 索性把话挑明。
“并没有哦!”伊南笑嘻嘻地回答, 但是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汉谟拉比变了脸色。
“如果我预先知道萨米耶王子会当众鞭笞羞辱希律,王子的腿早就被打断了。”
“你——”汉谟拉比一口气憋住,气得险些连话都没能说出来。
“你竟敢这样藐视王权!”
汉谟拉比说完,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与眼前这一名极其“危险”的伊丝塔小姐在夏宫中独处。这位小姐, 可是没有王宫卫士能抵挡得住的。
“我并没有藐视王权。”伊南将身体坐正, 向后靠了靠, 离汉谟拉比远一些, 免得对方感到太压迫与太紧张。“萨米耶王子并不能代表王权。”
汉谟拉比闻言更加生气:“你还敢狡辩,‘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话也是你说的吧?现在整个巴比伦都知道了。”
伊南终于敛了笑。她严肃地说:“王子犯法,必须与民同罪。”
严肃起来的伊南,那张明艳的脸蛋立即变得圣洁而庄重,她的眼神甚至令汉谟拉比不敢直视。
须知, 汉谟拉比是巴比伦王国的王, 他早年间曾经东征西讨, 将巴比伦周边的无数城邦纳入他王国的疆域。
为什么巴比伦的王,竟然会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注视之下感到压力?
只听伊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世间,只有王一个人,能够享有神授的王权。”
“除王之外,皆是庶民。”
汉谟拉比低着头,细细咀嚼这句话,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王之下,必须有什么来束缚他那些王子们。否则将来这些王子们手足相残,甚至有哪个王子胆敢挑战他汉谟拉比的位置……
汉谟拉比打了一个寒颤:这种事情在之前两河流域的城邦里可是屡见不鲜。
可是他又觉得不甘心。
因为眼前的年轻女人给他一种感觉:仿佛他手中的权力,是这个女人给予他的一样。
“那么,王既然手中握着王权,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
伊南紧紧地盯着汉谟拉比,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不再是此前甜美的娇笑,她像是早已洞悉一切,她的笑容,竟然令汉谟拉比面红耳赤。
“我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执掌王位这么多年,王能不能够为所欲为,您难道不清楚吗?”
汉谟拉比听她这么说,顿时额头见汗。
独掌巴比伦王国二十余年,他哪里不懂得这其间的细微之处:身为王,万事都需小心翼翼;国内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男女老幼……一应利害关系都需一一照顾到,稍不留神就会出乱子。
事实上,汉谟拉比连征税都不敢随便征,深怕一个不妥当,就引起国内的变乱。
而巴比伦王国也同样存在边患:北面赫悌人向来觊觎富庶繁荣的巴比伦,赫梯的骑兵总在边境上蠢蠢欲动。
但凡汉谟拉比想要让巴比伦王国维持下去,巴比伦人不至于沦为别人的奴隶,他手中的王权,就不能成为满足私欲的工具。
王,绝对不能为所欲为。
这姑娘说的,一个字都不错。
但是汉谟拉比面子上很难过得去。他竟然被一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甚至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
这让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谁知眼前这个女人的笑容渐渐地又转回了明艳娇憨,她一对眼睛亮亮的,像是望着长辈一样,仰着头看向汉谟拉比,小声问:“您是不是觉得萨米耶王子的事,希律让您很下不来台?”
汉谟拉比点点头,点完头他就后悔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承认王的心事?
“但是萨米耶王子既然已经被惩处了,您其实也觉得惩罚王子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
汉谟拉比这下总算忍住了没点头。
但是他内心已经将萨米耶王子排除出继承人的考虑范围了。这样不成熟的王子,再加上已经败坏的名声,汉谟拉比已经对他生出厌弃之心。
但是伊南唇角扬起,她将汉谟拉比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堂堂巴比伦的王,其实也会为了面子问题反复纠结。
她想了想,问汉谟拉比:“您最近有计划出巡吗?”
汉谟拉比一怔,反问:“你怎么知道?”
汉谟拉比每年都会在王国境内来回巡视。今年王还没有巡视过他的疆域。
“如果您出巡的时候带上希律,让他远离巴比伦人的视野一段时间,您心里会不会觉得舒服一点儿?”
汉谟拉比假想了一下,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希律主持“正义之门”,这份礼遇在王室礼官之中已经被提到了第一位;再让希律侍奉王出巡,这份待遇其实就又降了回去,算是小惩大诫。同时希律离开巴比伦,也能让其他的王室礼官接过他的职责,让巴比伦人对其他礼官也建立起同样的信任。
再说,汉谟拉比确实很怀念希律就在身边,随叫随到的日子。
于是,汉谟拉比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我会安排的。”
只见对面伊丝塔小姐激动得双眼发亮,她拍着双手说:“我也正好想在巴比伦境内转转,看看我的陶砖和玻璃生意能不能在别的地方也设作坊……您能也带上我吗?”
汉谟拉比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他刚才还在想什么来着?——眼前这个,就是个笑嘻嘻的小坏蛋!无论她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挺好的道理,但结果都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愿望。
可是汉谟拉比望着眼前这张满怀期待的小脸,拒绝的话愣是堵在了喉咙口,完全说不出来。
算了——就当是远嫁埃及的公主现在还留在自己身边吧!
汉谟拉比在夏宫里做出决定,数日之后,从夏宫启程,渡过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向北巡视巴比伦王宫的北面边境。
*
希律听说了出巡的消息之后,整理了他之前在“正义之门”决断过的所有案件,并总结出了几条简单易行的判断原则,交给了他的同僚。
但是这看起来远远不够解决巴比伦人的日常纷争。
巴比伦人听说希律大人将随王出巡,也十分失望。
“希律大人不在,谁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唉,有些案子,还是等王和希律大人都回来再说吧。”
因此,当希律在随王出行的队伍里见到伊丝塔小姐的时候,他的眼光很平静——并没有任何感激。
伊南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
她可不需要希律感激她。
但她必须把希律从巴比伦拉出来,让他看到更大的世界,看到整个巴比伦王国的全貌。
她要让希律看到整个王国不同阶层的实际生活,启发他思考,在这个社会里,真正不可撼动的法律应该是什么样——不止是习惯法,不止是判例法,而是面对整个社会所有阶层的,公平法。
巴比伦的王开始出巡,伊南的小队跟在王驾后面,像是一个蹭吃蹭喝的旅行团。
她的随行人员有:阿普,负责照料她的日常起居;阿布,负责生意上的对外联络;四个工匠,两个是玻璃专业,两个是瓷砖专业的。除此之外,就是车夫与马夫。
他们与汉谟拉比的王驾同行同止。每到一处,汉谟拉比自去巡视防务与当地民生,伊南就带着阿布和工匠们推销生意,找合作商。
等到汉谟拉比巡视完启程,伊南他们却又赶紧自后跟上。
对于这一群“跟屁虫”,汉谟拉比王驾的随从们却没有一个不高兴,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头一个原因,是伊南他们所占用的物资:吃食、饮用水、马车使用的备件等等,都是按市价计算了价钱,有偿使用的,还不时支付给王驾随从们劳务费用,送他们一些小礼物。
有外快挣,谁不高兴?
另外一个隐形原因,是汉谟拉比王的脾气好了很多,以前出巡会动不动发脾气的。现在有了伊丝塔小姐这朵解语花,三言两语,就能让王转怒为喜,这让王驾的随从人员无形之中轻松了很多。
因此,人人都感激随行的伊丝塔小姐。
只有希律除外。
因为希律会向伊南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在怀疑伊南随行的目的。
有一回希律在王驾队伍中又遇上了伊南,他忍不住又在目光之中流露出疑惑。
谁知伊南笑着向他做了一个口型,希律顿时涨红了脸,身体微颤,眼中流露出十万分的羞惭,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
伊南对他做的口型是两个字:“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