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铁。武安铁官工坊,便是魏成郡的大铁山。蓬头跣足的赭衣刑徒站满了山岗,个个灰头土脸,有的人,脖子上还戴着木钳。但身体倒是壮实,毕竟瘦弱的人,早就在铁矿里死绝了。他们手里拿着兵器,警惕地看着矿区外的马援一行。“拜见马校尉,小人叫黥鹿,众人推举我出来说话。”走出矿区来与马援谈判的的铁官徒身材高大,披散着头发,脸上有烙印和黥字,自称“黥鹿”。黥鹿手里还拎着一把大铁锤作为武器,马援没让人卸,任由他带进来,看到上头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就是你杀了李陆?”马援打量此人,让他说说矿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黥鹿瓮声瓮气地说道:“敢告于马校尉,铁官吏卒平日负责看守吾等千余铁官徒,近日却解了众人镣铐,给吾等吃了几顿饱饭,分发了一些简单的甲兵。”“然后李陆面出面告诉吾等,只要击退了那些头裹黄巾的敌兵,便给汝等加餐饭,有肉吃,表现卓著者,还能让自己与家人获释,成为李氏门客!”原来,李家也会在铁官徒中挑选力大者,选入宾客中作为打手,这就是铁官徒们唯一跳出矿坑的途经,否则多是在这干一辈子的活直至累死。平素若是有这样的机会,铁官徒们都是争着干的,但今日略有不同,首先他们的敌人是谁?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李家举兵,惹来官军进攻,官军嘛,也不是好东西。“亦有人提及,是李家和魏成大尹不对付,如今两边开战相攻,刑徒们要交战的,就是第五公的兵,这不是反叛么。吾等还听说,第五公麾下的兵,也多是刑徒、流民的苦出身,待之宽厚,吾等早就向往许久了。”说到这,黥鹿抬起头,看着马援身后与他们一样,脸上亦有黥字的黄巾兵卒道:“既然确实不假,吾等便商量,李家肯给吾等的好处,还不如第五公待麾下兵卒的,那何不反过来杀了他,投第五公呢?”“于是我便在李陆巡视时,直接用大锤敲碎他的头颅。”这是个狠人啊,亲卫们都有些警惕,倒是马援大笑道:“好壮士,下手足够重,李陆脸上血肉模糊,汝等割了他头颅送来时,都差点没认出来。”“校尉过奖,平日里凿铁矿砸砧习惯了。”“就是这一把?让我试试多重。”马援洒脱无畏,倒是让黥鹿十分佩服,奉上大锤让马援拎着掂量。“矿区里还有多少铁官徒?”黥鹿指着远处依然警惕的铁官徒兄弟们道:“让老吏清点过了,武安铁工坊,吏卒两百余人,工匠两百多人。剩下的就是干活的刑徒与奴隶,一共千余人,多是犯了罪后被送到这儿。”“都是犯了什么罪?”马援问他。“有的是不孝,有的是伤人、略人、盗窃,还有因为偷偷铸钱被抓的。”“你呢?”黥鹿眉毛一扬:“杀人!”身后门下吏交换眼色,第五伦去年刚到魏成郡,从刑徒中挑选兵卒时,罪大恶极者也是不要的,这么多铁官徒,应该如何甄别呢?马援眯眼看着黥鹿:“为何而杀?”黥鹿说的倒是轻巧:“起了口角,有人侮辱我亡兄,我就跟到小巷中,割了他的喉咙。”“大赦没赦免?”“该死的李氏,就没告诉吾等有大赦之事。”黥鹿咬牙切齿。看黥鹿满脸凶恶,只怕过去也是个轻侠暴徒,但马援不拘小节,知道现在胜负未定,不是讲究公平正义的时候,遂笑道:“汝等立了大功,过去的罪过,都统统勾销了!”“想要回家的,大可卸下镣铐散去,若是愿为第五公做事的,便留下来!”黥鹿倒是胆子大,竟跟马援讨价还价起来:“吾等大多无家可归,甚至来自外郡,这世道还能去哪?愿为第五公做事,只是也有条件。”“什么条件?”黥鹿道:“其一,这些甲兵,吾等要留着。”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了武装,可不会再轻易放下任人宰割。“其二,第五公要提供吾等衣食。”“其三,吾等干了这么多年的活,不想再往黑乎乎的矿坑里钻。”黥鹿的条件不算过分,若一切如旧,他们反个什么劲?马援无不应允:“从即日起,汝等便都是魏成郡铁官的吏卒,你,黥鹿代任铁官长,官吏有俸禄,士卒有衣食。至于那些随李氏反叛的门客私从及家眷,则会被送来为奴,交由汝等看管役使。”一切都反过来了,马援知道,第五伦非要干掉李家的一个原因,就是眼馋铁矿,铁官奴们倒是翻身了,可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啊。而就在马援兵不血刃拿下铁工坊之际,亦有士卒来禀报。“马校尉,武安城下,起烟了!”……李能还是不甘心失去一切,眼看敌军骄傲自大,两三千人居然还敢分三路,李能顿时乐了。“连我都知道,眼下情形,兵当合不当分。”刚打开城门时的混乱是暂时的,在李能亲手杀了几个乱窜的县卒后,他的亲信私从徒附们络绎而出,竟然一板一眼地排兵布阵起来。虽然隔了几百年,但李能毕竟是李牧、李左车的后代,家传的兵法还有那么一点,而且还当过贼曹掾,平素亦用兵书约束徒附部众。加上他和弟弟监守自盗,好的甲兵留给自家,质量一般的送去郡府凑数,故而上千徒附装备堪称精良。出得城门后,却见前私从皆是札甲厚实,黑压压一片,身后的轻装徒卒数百人则击兵狂呼,如同饿狼,更有许多提戟仗刀的勇士,被李家养了多时,今日虎视眈眈。而李能则在城头亲自指挥,他没敢让普通百姓出城,生怕乱了己家阵列,故出战一共两千多,前排私从徒附最为精锐,后面的县卒次之,还有不少摇旗呐喊的小豪强武装。而城前的第五伦旧部才千余人,忽见李能出城应战,竟放弃了营地后撤。“敌军败了,敌军败了!”李能有所戒备,先让人在城头大呼恐敌,又让徒附私从绕过营垒。却发现万脩和猪突豨勇并未走远,没未慌乱,他们放弃营地是为了撤到开阔地列阵。如今整顿完毕,双方便将城外即将丰收的田地当成了战场,立于半人多高的粟田中,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李能深知,这也可能是马援的诱兵之计,他要做的便是在敌人援兵回来前,将这千余人吃掉!一直坚守也不是个事,还是要出城打一场挫败敌人锐气,杀伤其有生力量,这样才能将战争拖得长些。“咚咚咚。”随着李能亲自击鼓,完成结阵的徒附私从喊杀着朝猪突豨勇前进,而对方竟也毫不畏惧,迎面而来,他们个个脚步坚定,没有丝毫孤军的惶恐,眼睛里甚至还有些……“疯狂!”……猪突豨勇们,确实有些欣喜若狂。秦禾将盾牌紧紧贴着自己,环首刀握于手中,还用缠刀的布条在手上打了个死结,省得脱手。他拿锄头可比提刀熟练多了。秦禾只是豨勇中一个普通的小卒,相貌普通,个子普通,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那种,平素作战也尽量不往前冲,挺惜命的一个人。秦禾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京尉郡茂陵旁边,那可是比常安人口还多的大城,十里八乡找不到一块闲田,更没有还能开垦的荒地。他家已经连续六代人都是佃农,但秦禾记得,父亲曾经在炎炎烈日下,拄着锄头对自己念叨过祖先的事,叹息着地告诉他:“禾,我家几代人前,也是有地的,就是脚下这一片。”他们的祖先是跟着汉高皇帝打天下的普通小卒,虽然比不了列侯们,但也靠着名田宅制度,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几百亩土地。但十代人分家下来,地是越继承越小,分到秦禾直系祖先头上时,就只剩下几十亩了。之后或因赌博欠债,或因婚丧借钱,亦或是被豪右下套设计,那几十亩地也日削月剥,最后一点不剩。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了土地的农夫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可能。若不想流亡,不愿为奴,就只能做佃农,给豪右种田交租,靠可怜巴巴的收成勉强养活不断出生的孩子。哪怕是佃农,也逃不脱官府赋税的盘剥,当王莽为了攻打匈奴连续訾税时,秦禾家破产了,他被抓了壮丁顶税,投入猪突豨勇中。很不幸,他没遇到第五司马,而是跟了汝臣司马直属的营,一路上目睹乡党丧命于道,士卒暴虐沿途,好容易到了新秦中,还被麻匪袭击丢了粮食。这之后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