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元年十月中。陈留郡位于洛阳以东,陈留城早在秦朝时就是大城,当地人郦食其就对刘邦说陈留乃是“天下之旻,四通五达之郊”。这评价在今时依然奏效,陈留边上就是鸿沟,从敖仓运来一船船粮食和兵卒,储藏在这大城中,让陈留变成了魏军在中原最深入的据点,而马援也常驻于此。这也是董宪的目的地,在廊下等待时,董宪难免满是踌躇。半年前还是不可一世的诸侯,梁汉二号人物,却被该死的赤眉军打得什么都不剩,落魄到只带一名随从来投,他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呢?“董将军。”董宪回首望去,却见到一个留着长髯,面如冠玉的精壮中年男子笑着朝自己拱手,也不止步,直接往这边走来,叫董宪一愣。旁边陪坐的人连忙告诉他“这就是国尉马将军!”这人就是马援?董宪颇为惊愕,他一直以为马援是个“老将”,是第五伦的丈人行,没想到比自己还年轻,那魏五皇帝不会还是个黄口孺子吧!马援也不客套“外头流传董将军为赤眉所杀,看来将军非但没死,还顺利脱身。”“我就说,能打出成昌大捷的董将军,又岂会就此沉寂?”董宪也是个喜欢吹牛的人,也不提樊崇投瓦释放他的事,只谈自己如何击败了赤眉追兵,马援只笑着不作答,末了却道“董将军此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梁汉刘永?”董宪只道“过去不识真主,如今方知汉家气数已尽,能除赤眉大害者,唯有魏皇,我此来,是为了马将军,为了魏皇陛下啊。”为了凸显自己的作用,在新东家这里卖个好价钱,董宪开始夸大赤眉的阵势“洛阳、陈留以南,赤眉已在豫州聚集了数十万大军,我料其粮食即将耗尽,赤眉诸公,眼睛都盯着陈留到敖仓间,鸿沟上的粮船,恐怕不日就将北侵。”“我听说,魏皇陛下还在陇右,若赤眉百万之众北上,马将军能当否?”“不能。”马援摇头笑道“当年对付赤眉别部及铜马军时,我曾向陛下吹嘘,说马援一人可当十万兵,若赤眉来的是数十万,一马援如何够?”“起码得五个马援才行!”这话让董宪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低头道“那将军看我,能否当半个‘马文渊’?”马援凤目瞥着董宪,若是多年前成昌大战中的那位草莽英雄,还真能抵得上半个他,可如今嘛……但马援直爽归直爽,却不会让对方太尴尬,只道“将军来了,赤眉虚实尽知,可比两个马援都顶用。”董宪虽然夸大赤眉,想要为己争取更好的地位,但他有句话没说错,根据行在送来的诏书,第五伦直接跟马援说了,陇右的战役必须打到拿下祁山为止,加上西有西羌,北有匈奴胡汉,所以关中的主力得在陇右过冬,开春方能看情况慢慢撤回,东边只能靠他和窦融、耿纯自己了。冀州、中原的魏军总数,不超过十万,半数还是新练的兵卒,所以这董宪确实能派上些用场。“将军赤诚,我自会禀于陛下知晓。”马援说道“我军辖区东境,地接定陶及巨野泽,董将军起兵于斯,在当地颇为威望,如今旧部不愿附从赤眉者,也多返回巨野附近,援可派遣师旅,护送将军东行。”董宪当然清楚,这乱世里,有兵才有权,旧部当然是要去收拢的。“马公之意是,让我在巨野泽附近,牵制赤眉军?”“然也。”马援说起一个人来“我与赤眉、铜马交战多次,所遇少见敌手,唯有一人,始终未能将其击败,便是城头子路。”“城头子路善用兵,在渤海、平原间为游兵,二三千人为一队,利用大河边川泽森林出没,专门打我军后方,断魏粮道。”这家伙还真拖住了马援几个月,让他西进速度减慢,以至于没能提早入场,完成对刘子舆的最后一击。事后军议时,第五伦说城头子路这套战法,乃是孙子、伍子胥所创,被楚汉时的彭越发扬光大,可称之为……“游击战。”马援是个擅长活学活用的将领,如今董宪旧部星散,重新聚拢也难以形成可靠战斗力,倒不如让他们跟巨野泽的老前辈彭越学学,安插在赤眉敌后,也算一子闲棋。这种边角的落子,就算董宪再度反复,也不会对全局有太大影响。“我只能授予麾下偏将军之职,就暂时不予将军了,只以虎符旌旗为信物,至于爵位和正式官职,他日陛下自会遣使给将军送去。”董宪应诺而去,马援答应给他部分粮食、甲兵和船只,入冬以来,中原战云密布,赤眉确实在频繁运动,董宪早去早好。离开陈留郡府时,董宪还遇上了一位板着脸的黑衣官吏,看他头上的獬豸,应该是个军正,董宪已经把自己当魏国的人了,朝这军正点了点头,岂料此人瞥了他一眼,见董宪身上并无标识身份的印绶官服,竟理都不理,径直往前走去。董宪顿时大感耻辱,他过去曾是诸侯王,号令数万大军,谁敢不敬?可如今却只能屈尊马援之下,指挥数千残部,连一个小军正都敢怠慢他了,这落差实在让人心酸。董宪颇为失落,只能安慰自己“但只要能背靠魏国这棵大树,大可重头再来!”……与董宪相遇却不搭理他的那位军正,全程目不斜视,默默走入厅堂,拜在马援面前,礼仪颇为规整。“少平来了。”马援转过头,对这一直板着脸的军正笑道“方才遇上董宪了?你看,同样姓董,名还像,董宪将军就能说会道,哪似你,整日满脸愁苦,好似别人欠了你一个金饼。”原来,这军法官名叫“董宣”,字少平,正是淮阳郡圉县人士,避赤眉之乱北上投靠魏军,又因为精通《大杜律》,遂进入军中作为一个旅的“军正丞”。董宣刚来就闹了个大新闻,他上任第一天,就把一个营十个人全砍了!理由是他们触犯军规,侵扰陈留百姓,强迫良女陪睡,还将军中供应的粮食偷偷拿出去卖了换酒。类似的事,驻军里常有,只要不捅上去,军法官也睁只眼闭只眼,哪有像董宣这样严格按规矩办的?一时间人人都对他又怕又恨,倒是马援听说军中出了这么一个执法无情的家伙,笑道“若陛下知道底下终于出了个严格执行他颁布军法的人,恐怕要欢喜坏了。”由此可见,哪怕是魏军中,执行力度也低下到了何种程度。马援遂做主,将董宣调到幕府中,升为军正。且说眼下,换了别人,上司这么和你开玩笑,少不得要赔笑应答,董宣却不,依然板着脸道“没人欠下吏金饼,下吏从不与同僚有金钱往来,也从不参与赌斗六博。”说完董宣还反将一军,瞪着马援道“下吏也早就想说了,国尉也不该再于巡营时,与士卒博彩。”别家将军遇上营内聚众赌博,严苛点的,可能直接将参与者押出辕门斩首,马援却会停下来看,看了会还手痒,于是跟士兵借钱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赌斗技巧,能将一整个营的老手赌注全部赢来,反手又用众人的钱,请他们吃鱼,惹得众人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马国尉面前赌了。“怎么。”马援道“少平连我也要罚?”董宣正色道“能管得到国尉的,也只有陛下,卑职低微言轻,但国尉如此做派,让军正们执法不便,国尉带头犯禁,又如何要士卒们在作战时令行禁止呢?”“大胆董宣!”此言吓得一旁陪坐的陈留太守惊讶,去按他的脖子“还不快向国尉赔罪!”董宣却硬着脖子不低头“下吏所言皆基于军法,乃谏言也。”“不用逼他。”马援让陈留太守消停,说道“军中皆知,董少平的脖子,连刀都砍不断。但军法也说了,只要不是战时,营中游戏亦不便决然禁止。”“谁说现在不是战时?”董宣反驳“赤眉前哨就在陈留南百多里,数日可至。”“从赤眉席卷豫州,而国尉奉命镇守中原那时起,魏与赤眉之间,便必有一战!”马援没有生气,颔首接受了董宣的刺耳谏言“你说得对,军中是太松懈了,如今也该紧一紧了。”“但士卒与我嘻嘻哈哈习惯了,我又不想动辄杀人,不得已,要让彼辈紧张起来,只能效仿古人,来一出‘狐假虎威’了。”马援指着自己道“我便是狐。”又指着眉毛再颦紧些,真好似能憋出一个“王”的董宣道“汝则是虎,军中卧虎!且随我巡营去,本将军要用少平之恶名,吓一吓军中诸将士。”……“卧虎”这确实是董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