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眉贼来了!”得知一股赤眉军从淇水东岸经过的消息时,向少平正在朝歌集市上寻找饴糖。在乱世里太平已久的河内忽然人人自危,数不清的车马、人潮向朝歌县城涌来,小县没有太多守军,只能闭城。向少平则赶在大门关闭前,逆着人潮往外面赶。淇水边的渡口空无一人,县卒都撤了,若是赤眉军要往西走,朝歌县根本无从阻止他们,只能指望西边的郡兵。幸而,这股赤眉是从南向北横扫的,目标直指邺城而去!向少平就这样堪堪与他们的尾巴擦肩而过,只觉得赤眉军驱赶的那辆牛车,恍似自家的老牛,车上载满粮食,一个袋子漏了,米粮落了一路。等向少平带着摔了一身的伤回到里闾边时,万幸,赤眉并没有将这儿烧成废墟,也没有尸横遍野,村里的老农们满脸倒霉地聚集在村口,当有人说向少平回来时,都齐刷刷回头看他。“少平君。”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一个臭烘烘的孩子钻出人堆,一头抱住了向少平,哭得稀里哗啦。却是他那父母皆丧的小外甥,看这模样,是跌进粪坑里去了?“也亏得他命大。”一个农夫告诉向长“这小竖……小君子也是胆大,竟敢对着来犯的赤眉贼抛粪!”向少平愕然,小外甥只支支吾吾地道“我当他们是鬼,鬼怕臭,我……”原来,那赤眉从事被猪粪糊了一脸,气急败坏之下,将小外甥一脚踹入粪坑。但下一刻,赤眉从事就又让人伸出杆子,将他拽了上来,还笑骂道“你这小竖子,臂力不错,若再长几岁,可以来我身边,做个飞石手了。”因赤眉没有后勤补给,弓弩常常没有箭矢可用,于是组织了一支特殊的兵,靠放牛娃和猪倌出身的战士,持皮带甩石头,作为远程武器。可从事也没这么轻易放过小外甥,让人将他绑起来,就泡在粪坑边,蛆虫都爬脸上了,直到赤眉走后,才被里闾中人救起。向少平不嫌恶臭,用衣袖将外甥脸上的秽物抹去,见其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赤眉确实不像朝廷官府胡说的那般穷凶极恶,他们是人,不是鬼啊,这群来自异域的难民,虽然抢粮食、衣裳,但心存良善,不伤人命。可等向少平抬起头时,却见里闾众人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少人欲言又止,这让他心中越发不安。“少平君。”终于有人对向少平道“还是回去看看罢。”“汝伯兄,出事了!”……虽然在远处看村闾,似乎保持了完好,可沿着巷口往里走,才发现并非如此。赤眉几乎将所有门都踹开了,那些敢朝他们狂吠的土狗统统遭了殃,成了赤眉军的狗肉大餐。而各户人家也遭到了洗劫,据说都是赤眉兵三五人一拥而入,直奔粮仓,手段极其娴熟。只要主人不反抗,随他们抢,赤眉倒也不会为难,也未抢掳人口。但若是舍不得身外之物,要出来阻止的话,就会被痛打一番。向少平路过邻居家,看到那位从年头到年尾,都颇为勤勉,只为多种点粮食养活一家七口人的农夫,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正瘫坐在地上,望天干嚎。“那可是上半年一家人的吃食啊,往后吃什么?青团、树皮?怎么熬。”他伸出手臂,不知道该向谁喊冤,赤眉、官府、苍天、皇帝?“让你不要出来,非要出。”他的母亲也哭哭啼啼,却不怪赤眉,反埋怨起儿子来“惹怒了赤眉,原本还会给吾等留口粮及种子,如今倒好,全抢光了。”“不活了,我也不活了!”“反正都要饿死,倒不如将我也杀了!”老实人被母亲一番责怪,也是急了,拎起家里的砍柴刀就要往外冲,去追赤眉拼命?还是加入赤眉!他狰狞而疯狂,这是过去向少平从未在这个朴厚汉子脸上看到的神情。而等向少平踏入自家屋舍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作为甲长,同时也是闾中排前几位的富户,向家是赤眉军的重点搜刮对象,嫂子每天努力收拾规整的院落,如今却一片狼藉,鸡窝里兄长逢年过节才舍得杀一只的鸡,被掠走殆尽,只剩下一地鸡毛,仓门也洞然大开。但向少平的目光,都被院中那一滩血吸引住了,觅着一阵阵的哭声,顺着血迹和杂乱的脚印走进里屋,他看到嫂子和侄儿、侄女们围着的兄长。向甲长一条腿硬生生被赤眉打断了,手也折了一只,更可恶的是,他的额头,居然被赤眉用刀子划了两道血淋淋的“赤眉”!虽然里中的邻居帮忙处理过,草医也敷了药,但他依然奄奄一息,当向甲长看到弟弟惨白着脸,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时,才咧嘴道。“怎这么臭?”向少平忙说了他们的小外甥惊险得活之事。“也算赤眉有点良心。”向甲长如是说,可他身上的伤却显示,赤眉的善良是分人的,没到杀戮孩童的程度,但对富户却毫不留情。“饴糖,买回来了?”早不知丢哪去了,向少平泪水止不住地流。若是自己不去买饴糖,是否会有所不同呢?或许他能和赤眉军讲讲道理,他们不是鬼,他们也是能听懂人话的活人啊,过去也与里中贫民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饥饿而流窜,不得已靠劫掠得食罢了。向甲长遗憾地说道“也罢,你我都没做好长辈,仓中砖石下的粮食,还是被抢了。”原来,他的腿,是因为在赤眉逼问粮食时心存侥幸,才被打断的。手呢?手是赤眉抄完粮后觉得少,认为肯定有所隐瞒,才折的,也由此刮出了那仅剩的五石米,走时抛下一句话。“呸,就没见过你这么穷的里长!”向甲长到这会已是弥留之际,说的竟还是鸡毛蒜皮的柴米油盐,他忧虑地看着弟弟,似是生怕自己一去,这个家就要完了。“少平,答应你的椒酒,是酿不成了。”此言让向少平满是惭愧,他眼看天下混乱,又在郡里听伏湛讲了些老子之学,只觉大悟,遂滋生了避世之心。却也没勇气真去山林里隐居,就只打着“隐于市”的名义,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兄长虽然嘴里骂着他,但还是将他当个孩子般护着。向少平遂稽首道“冯郡守征辟过我,我会去做官,就算从斗食吏当起,每个月只有几石米,也能养活全家,还能多出些来,以酿春酒,加以椒花,再与兄长共酌。”向甲长忧虑的眉毛这才稍稍松弛,仿佛一下子安了心,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也散了,很快就死去,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嚎哭。椒柏酒,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没想到这会是兄长失去的最后一岁!喝的居然还不是酒,而是水。向少平则跌跌撞撞走出屋门,满是迷惘。所以,他究竟该感谢赤眉一时心软放过了外甥,还是恨他们心狠手辣害死了兄长?整个里闾都沉浸在悲伤和痛苦中,或是反抗赤眉的富户、中人之家被打伤打残的惨呼,也有被抢光粮秣后的抱头而泣,反正没人幸灾乐祸,本该是高兴快活的正月初七,竟是这般惨淡。樊崇不知道他的乐国、乐郊何在,但对河内郡朝歌县淇东乡向氏里的百多户人家来说,对向甲长、向少平而言,这区区一隅故乡,就是他们的“乐土”。日子虽然苦累,却也安定,压迫与剥削肯定有,但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席卷天下的战乱从未波及至此,所有人在鸡毛蒜皮,斤斤计较中过完一生。“可现在,吾等的乐土,没了。”向少平跪在被搜刮一空的仓内,掩面大泣,也只有关乎切身利益,他才会放下那点“隐者”的悲天悯人,让愤怒充斥自己的内心。“赤眉贼。”这是向少平第一次用这称呼,带着浓浓的恨意。“汝等,怎不去死呢?”……同是正月初七当天,接到来自邳彤十万火急的求援后,马援在陈留大营召开军议。“自正月初三以来,赤眉贼化为游兵,过冰河,进入魏郡、河内,一路上绕县城,掳掠乡里,而赤眉也不做停留,一意北上,看这架势,是直扑邺城而去啊。”郑统颇为急躁,他的不少属下皆是魏郡人士,如今家乡遭袭,岂能安坐?但马援却正静静地看着地形图,目光在代表魏军、赤眉的那些兵棋上来来回回挪动。马援在魏郡待的时间也很长,岂会毫无关切?邳彤猜他是打算用邺城再钓一次鱼,却是看低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