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坐进汽车,在林处长的陪同下,吃过早饭后浑身暖烘烘的柳凛元细细地认识起了这个城市。
当然,今时今日回顾记忆的柳凛元知道,他所看到的区域不过是这座城市里很小的一部分。
造型别致的高楼,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往来的男男女女整洁光鲜,还有外表各异的外国人闲适地漫步在街头,友好地看着过路的人,和她们打着招呼。
曾经在村庄里听到过的异乡语言与本地乡音一同回荡在大街小巷,那些人身上的布袍子也跟华夏的服装相差不远。
林处长发现他的目光所望,笑着介绍说,那些是东瀛人,是来帮助百姓平息战乱,促进繁荣发展的。
正是因为有东瀛人在,有像他这样为民尽忠的官员,这座城市才没有成为柳凛元来时路上见到的那些焦土,这里的居民才能过上夜夜笙歌的好生活。
眼见为实。
柳凛元觉得,林处长说的对。
林处长带柳凛元来到了那间有五层楼高的威武衙门,引着他进入了位于地下的囚室。
都是名副其实的铜墙铁壁。
真没想到,就连现在的衙门和监牢都比三十年前坚固耐用了很多。
审问个凡人而已,举手之劳罢了。
柳凛元将那位血肉模糊的凶徒引入深沉的梦乡,看到了这位疯狂凶徒在梦中成功完成任务时的场景。
他的举手之劳成功阻止了一次针对某位高层将领的刺杀。
确定自己是救了一个人,柳凛元终于放了心。
......
记忆回溯到了这里,柳凛元发现自己脱离了第一人称视角。
他的视野被分为了一左一右、迥然不同的两部分。
左边,是他在一次次帮柳处长审问犯人。那些扛过了各种酷刑的罪犯,他们钢铁般的意志在他的入梦之术下土崩瓦解,阻止了某次斩首行动、切断了某个非法的走私线路等等功绩在他志得意满的笑脸上辉煌闪耀,无尽的赞美、美食、华服和敬意如鲜花锦簇,将他整个人淹没。
右边,是不知发生在何地的一幕幕逮捕和枪决,是深夜被人踢开的房门,还有从容不迫地点燃了自己和文件的年轻人,痛斥怒骂着汉奸走狗的小孩子,军医红着眼睛给得不到麻醉的伤兵截去坏死的小腿,等不到补给的士兵们怒吼着扑向敌人的刺刀。
他的心情也被切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踌躇满志的飘飘然。
一部分是油煎火燎的沉甸甸。
这两部分是如此真实地撕裂着、纠缠着,让柳凛元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否仍在幻梦之中。
......
过去这几十年,柳凛元当然知道当年的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但是,“知道”和“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只是“知道”的时候,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委屈,因为他的行为并不是有意的,他是被片面的信息和现实蒙蔽了。
那时候,他的生活是那么简单,若不是在潜心修炼,就是在林处长安排的助手陪同下参观新技术新文明的发展成果,用增长的见识丰富梦境。
如今,真切地“感受”到的时候,他才愿意承认自己的大错特错。
偏听偏信,明明有所察觉却不为所动,明明有能力却惫懒去查明事实真相,这都是错。
七十七年前的记忆继续推进。
半年后的一天,林处长兴奋又得意地告诉他,他们抓到了一条大鱼,希望柳凛元再帮次小忙,争取一次性挖出所有潜伏在城市里的暴徒。
柳凛元依言前往地牢,闯监的人恰好出现,柳凛元原本以为那人是来劫囚的,结果却发现那人是来与被抓的“大鱼”同归于尽的。
而在关键时刻牵制住柳凛元的,正是他遗忘了许久的那只狐妖。
半年时间里修为大涨的柳凛元这一次没有跟丢狐妖,还发现了与狐妖搅在一起的凡人。
凡人被妖怪迷惑,这当然不是凡人的错。
等他抓住作乱的狐妖,这些不幸被蛊惑的凡人便会从暴民恢复成良民。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柳凛元将这里的位置派人通报给了林处长,希望他帮个忙,安排些手下来看顾这些被牵连的凡人。
最终,发现行踪泄露的狐妖舍身拖住柳凛元,掩护那些凡人撤离,又引动本命狐火烧毁了屋子里所有的纸张和仪器。
哪怕被柳凛元打伤肺腑,妖狐也执着地咬死了那个被他派去寻找林处长的送信人。
可惜,一直派人暗中跟踪柳凛元的林处长依然及时地粉墨登场,仓促撤离的那些凡人也基本都被他抓获当场。
其实柳凛元那时候已经很清楚地察觉到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但是,当时那么千钧一发的时刻,不会有人给他答疑解惑。
重伤的狐妖以千年修为做赌,当场自爆,炸死了林处长以及他的手下,却护住了大部分被捕者的性命,又诅咒了反应不及心神失守的柳凛元。
从此以后,柳凛元便过上了日夜不宁噩梦缠身的逃亡生活。
及至,今日。
......
重温记忆的柳凛元很羞愧,与那只狐妖相比,他的行为简直是卑劣愚蠢的代名词。
“你倒也不必把诅咒你的狐妖抬高到多么伟大的位置。”
时间静止在爆炸过后的焦黑废墟中,纷纷扬扬的灰烬悬停在半空,幸存者、围观者和无辜受牵连的过路人都虚化了轮廓,与身后的背景一起被调成了黑白两色。
宋初现出身形,她轻松悠闲的姿态,与跪倒在地、满目凄惶的柳凛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也让她显得十分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