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阁的竹子还是那么青翠,挺拔俊逸,有着雨雪压不弯的风骨。我见临渊殿的大门敞开着,就自个走了进去。屋里静悄悄的,淡淡的药草味掺杂着寒梅凛冽的香气,那座春游图的屏风被抬到一旁,床榻上的人儿穿着素白衣衫,缠着纱布的眼按捺不住地看向窗外。
听到我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他探来苍白略显消瘦的脸,小心翼翼的问:“步遥?”
“是我。”我走到一侧,指尖停留在他渗透鲜血的纱布上,呼吸一紧:“怎么还流血呢。”
君尽瞳浅笑:“不打紧。等好了,我们一起摘桃子。”
他总是这样避重就轻的转移话题,但凡如此,便是不希望人担心。
雕花的床沿被重新安回来,阳光撒在做工精致的雕花木上,剪影在他的侧颜上镌刻俊美,他像是随口问道:“怎么没见那那?”
我如鲠在喉,怕是君候不让人对他提及,他还不知道那那被傩教带走了……
“怎么了?”他敏锐的察觉出我片刻的挣扎,握住我紧紧攥住的手:“有事吗?”
我咽下千言万语,只是说:“没事,你好好休息。”
君尽瞳迟疑,缓缓抽回手,莞尔道:“步遥,真想让你把心分给我一半,让我替你承担些苦难。”
我红口白牙的笑道:“你难不成也想吃人?”
正巧滕仙主来为君尽瞳检查病情,我趁机走出屋子,在门口和君候撞个正着。
君候紧了紧眸色,一把扯着我来到竹林,背过身,沉声道:“你跟阿瞳说了那那的事?”
我摇头。
他放下心,念及叶真和我从小长到大的情谊:“我听阿容说起过,你们相依为命,她来这也是为了找你。如今阿容在离世海附近失去踪迹,我派去的人几乎将附近翻了个遍,想是她存心要躲我,自然有法子叫我找不着。”
“听说傩教也在找她?”
“是。”他转过身,朝我要一件信物。
一件能让颜容认出是我的信物。
我想了想,比起采阴纳气的傩主,君候到底是她的心上人,不会加害她。于是脖颈戴着的琉璃挂坠扯下,替给君候。
这个琉璃挂坠和苏涔的耳钉是一对,叶真会认得。
“我没能照顾好她,也没能照顾好阿瞳。你能跟着滕仙主也算好事。只是,你如今是傩教的眼中钉,不便在外头走动,好好学习功法。一有阿容的消息,我会派人去简山传信给你。”君候贴身收起挂坠,回到屋子。
我在门外迟迟不走,等滕仙主从屋子出来,就拉着他问:“君尽瞳的眼睛怎么样了?”
“有过换瞳失败的先兆,如果能静养,三个月可以恢复。”
滕仙主面上一派清冷,见我担忧君尽瞳,不由的道:“四位主棋者中,梨落温善,碧莲张扬,六出澹薄,唯有笙竹懵懂无知,他们虽肩负指引倾回的大任,但和你一样都是初入尘世的稚子,大势如碧海波浪,稍有不慎就落得舟覆人亡的下场。前有碧莲公子遭人算计,后有笙竹公子被萧山掳走,这世事从来都是傩教说一不二的,你心性桀骜不驯,根本不是傩教的对手。不如沉下心,抛弃一切杂念,好好修习功法,等到有朝一日……”
话说到一半,我便错愕的看着他:“然后呢?”倾覆傩教?
滕仙主伶俐的话锋一转:“报效朝廷,做个栋梁之才。”
我想晕倒。说来说去,还是假正经。
晚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我收拾好包裹,站在青石阶上,回首望向待了半年的小筑,落霞给它增添霓虹,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净土。
我没有跟君尽瞳说起离开的事,他却在我即将踏上青石阶时,悄然出现在身后。
一身紫衣,竹子纹络从胸口延伸在衣角,清俊雅正。
他手持着黑绫,眼睛还缠着纱布,不偏不倚的看着我。他静静的模样像是融于漫天霓霞,竟让我莫名的愧疚起来。
我支支吾吾的道:“你怎么来了?”
君尽瞳弯了眉梢,淡淡道:“你还可以问‘你怎么来了’,我差点没能问‘你怎么走了’。不公平啊,步遥,你想不告而别……”
我听出他言语中的恼怒,嘿嘿笑道:“君子之交,不做扭捏的姿态,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等你眼睛好了,我还是要常来玩的。”
边说着,边求救似的拉扯滕仙主的衣角,他快速地打落我不安分的手,走得比之前更快了。一转眼淡出视线,我盯着他仙风道骨的背影,抽了抽嘴角,觉得他很没义气。
君尽瞳心思玲珑剔透,轻抬衣摆,将我拥了个满怀。
似乎,风也静止了,远处定格着繁花怒放,细看下,他长长的睫毛如同蒲公英,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
“我多想好好看看你,可你转眼要走了。”他语气落寞,空岚传来回响。
我呆住,有种细密不安的情绪爬上心头,他较真的取下眼上的纱布,露出紧闭着的凤目。
须臾,竟然明朗朗的睁开了!
这一双眼睛如此漂亮,像是那晚璀璨的烟火,仅看一眼,便难以忘怀。我在他眼中瞧见自己的身影,青衫懒散,挂着淡淡的笑意,唯独眼睛生得很亮,犹如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他似乎还不能长时间注视,很快又合上眼,只是嘴角高高扬起的笑意,如被暖风唤醒的春意,烂漫心头:“我记住你了。”
我浑身一暖,双腿也没骨气的瘫软,还是走到半山腰的滕仙主用内力唤我:“下山吧。”
我才回神。
君尽瞳将卷云黑绫塞给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我调转个身,面对山下的云深雾浓:“步遥,我就不送你了,走好。”
我抬起脚,一步一步往山下走,青石阶冰凉,但我心口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