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老狐狸很有眼光。后宫嫔妃虽寥寥数人,但大多极具特色:皇后的雍容华贵,贵妃的风姿妩媚,莲妃的出尘脱俗。
眼前这位曾经的贤妃更是应了那句“昆山碎玉俪人行”。
她眉眼如画似诗,倘若年轻个十岁,定能和莲妃不分秋色。
贤妃的到来,给昏暗的牢房布上诗一般的朦胧,只是她不笑时带着的那股凄楚仿佛能湮没山川峰谷,面无表情却自然向下的嘴巴好似在述说无尽的怨艾。
她静静地凝视着,哪怕未曾开口,牢狱中的回良澈也打了个激灵,那句“母妃”刚唤出,贤妃突然声色戾然道:“给我住口!”
我和莲妃躲起来偷偷观望,本想等到贤妃走后再出来。
谁曾想,贤妃足足骂了一个时辰,且字字诛心,杀人不见血。
回良澈低垂着头,不吭一声,仿似这副场面时有发生,而他,已经见怪不怪了。贤妃见回良澈始终不吭声,倏尔换了个态度,期期艾艾起来:“母妃只有你了,你怎么就失败了呢。你这般窝囊不争气,是想看着母妃活活怄气死吗?”
她用最刺耳的语气和最任性的态度冲儿子发泄,丝毫不见回良澈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十一……”莲妃神情面容俱是心疼,直到半晌不回应的回良澈,兀的,由嘴角逸出一丝嘲笑:“呵。”
“你笑什么。”贤妃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
回良澈越笑越大声,终于嘶哑道:“母妃骂够了没有?”
“谁让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的。”贤妃踢了踢铁栏杆。
“那儿子该怎么说?”回良澈猛地抬起低垂到尘埃的头,眼中咄咄的目光令贤妃后退半步,她面色惊骇地指着回良澈。
“你难道,也想弑母?”
这句话仿佛正中回良澈的内心,而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呵,是啊,我曾想杀父。怎么不会想弑母呢。”
“是了,是了。我说你答应的这么快。”贤妃喃喃道:“即便我提议喂王上蛊药,你也不应当辩也不辨的听从。若你本就是个不孝子,这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回良澈心神俱伤的闭目,将贤妃痴绝的脸敛出眼皮。
他张了张口,终究,无力的,又闭上。
“我、我要告诉王上,你打娘胎里就不是个好东西,不是我没教好。我倾尽全力不留余地的教你,怎么可能把你教成这样呢。王上还说我坏,我哪里坏了,我哪里比不上滕家的贱蹄子了!”贤妃笑容癫狂,隔着铁栏杆扯过回良澈的衣襟,以这般疯魔的姿态质问。
回良澈按住她的手,想用力打掉,却还是不忍心的握紧:“母妃没有比不上任何人,是儿子不够好,不够优秀,不足以承托母妃的宏愿。一朝天子万人臣,儿子拼得有些累了,想随莲儿去了,惟愿母妃百年安康,万事顺遂,再没有我这个窝囊儿子。”
“母妃早就跟你说过,莲儿那丫头死了就死了,蝼蚁般的贱命值得你难过嘛……”贤妃还要絮絮念。
“别说了。”回良澈松开贤妃的手。
“儿子?”
“在母妃眼里,谁的命都很轻贱,为了大业,谁都可以不在乎。母妃从小教导我争权夺利,把身边可以利用的都要利用上,您让我去亲近九哥的母亲,也不过是想刺激宸妃暴怒。母妃如愿了,宸妃当真杀了半个王宫的人,血流成河之下,是别人的哀嚎,是您在窃笑!父王很快就识破了母妃的手段,将您废除妃籍随我搬离王宫,我以为您会消停了,可没想到,您反而变本加厉,用亲情禁锢我、绑缚我,教我痛不欲生!甚至,还去给莲儿下药,将她送至裕德殿……”
贤妃从鼻腔中哼出一团戾气:“莲儿那丫头本就是贱骨头。”
“她不是!”回良澈低吼一声。
贤妃慌忙拍拍心口,佯装惊吓的模样:“你凶我做什么。”
“尽管莲儿事后安慰我,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可我又何尝不无耻。明明知道是母妃干的错事,却还是为了保您,放弃了她。我在赌,赌我若能侥幸登上王位,会不会您心中的魔障,便能随多年前的宸妃一起尘埃落定呢。可母妃的梦魇比我想象的要强大,以我的能力怕是无法抚平了。蹲天牢的这些日子里,我睡了久违的好觉,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我和莲儿玩累了就睡,被九哥一个一个抱回家。”
回良澈重新站起身,几步退到窄小的气窗下,拿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母妃可能忘了最后一次看我睡着是什么时候了。但我记得,那是个像今夜般的晚上,月凉如水,母妃被父王赏了一个簪子,高兴地戴在头上哄我入睡……”
“你要干什么!”贤妃的声音陡然拔尖,我觉得再也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和莲妃飞奔过去,可回良澈的匕首分明已经抵进心口,匕首尖倾斜朝下,丝毫没有停顿的趋势。
尽管他已经看清贤妃担忧的脸庞,却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自我了断。可能在这些年与自己母亲的僵持中,疲倦透了。
又可能,他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诸多念头让他停不下来,包括贤妃身为母亲最后的嘶吼:“儿啊——”
幸好我有身不缚影,接近大成的功力使我抢先一步,一掌轰开了铁栏杆,残影还留在烛火照亮的墙壁上,下一刻人就行至回良澈的跟前,劈手攥住匕首的锋刃,让它始终不能前进一寸。回良澈又惊又怒:“叶扶?不对,滕摇,怎么又是你。”
我唏嘘道:“你要吓死个谁啊。”
“我自杀还不行么。”他孩子气的道。
“不行。”我笑了笑:“还需要你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不管你死活。”
贤妃被回良澈映红的胸膛吓得背过气,莲妃赶紧扶住她保养良好的身子,很平静地放在地上,使她不至于仰头着地。
回良澈见莲妃没死,好端端的站在面前,紧接着抱住了她。我被莲妃和回良澈之间暗流挤得胸口发闷,拍拍莲妃的肩膀,让她注意分寸,尤其别忘了我们来这的目的。
莲妃点点头,我识趣的出了天牢,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
像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幼年常羡煞旁人的母亲,福利院的孩子只有温饱,鲜少遇到温暖。尽管来领养的大人们总是言辞凿凿地保证会善待小朋友,但饱受世态炎凉的孩子们也很难对人敞开心扉,一来二去,沟通少了,大人们也就不耐烦了。
叶真告诉我,为人父母是一件辛苦的事,可惜不是每个人都会慎之又慎,他们将孩子的到来称作“天赐”,却没想过这只是父母的选择。
我不太懂贤妃对回良澈的情感如何,也不好评判之间的是非对错,只是觉得,若以后有幸做人家的父母,一定要慎之又慎,坦诚相待。不要胡乱寄托希望,更不要以父爱母爱的名义,去绑架,去勒索,去佯装着爱他。
其实爱与不爱的,都是自我感动罢。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宸妃和白端。一声叹息。
屋顶下有人轻笑:“你在感慨些什么?”
我将白端温和从容的面色望进眼底,好奇怪他是怎么做到次次突然出现的,难不成他已经参悟到天地之间,与我周身的炁场融为了一体?那如果我放一个……
“别瞎琢磨。”白端跳上了屋顶,把我放在他怀里,敲我脑袋瓜:“又在想些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哪里不堪入目了。”我咕哝着,却不敢表达不满,只是舒服的窝在他怀里,蹭了又蹭,连脚趾丫都快活的伸懒腰了。
他揉了揉我的头,手顺着后脑勺往下,停留在颈间,隔着里衣伸了进去,捏住我的后颈皮,将我提溜起来:“小猫儿,你好肥的胆啊,敢把莲妃偷出宫,嗯?”
瞧瞧,到底是老狐狸的儿子,后妈被人偷了,做爹的还没反应过来,做儿子的先急起来了。我脸上变幻莫测,白端挑眉等我的下文,他觉得我会四肢挣扎着反抗,我偏偏不会。
我任他提溜着,咧出讨好的笑,叫了一声“喵嗷——”
我以前只是不干人事,现在还不说人话了呢……白端的表情成石化般裂开了,他可能更习惯我冲他龇牙。
我也有些感伤,想把那声“喵嗷”给收回来,哪知白端顿了一顿,倏尔把我抱紧,叹道:“你啊你,张牙舞爪,终是难以驯服。却又长成了心肝儿,教人碰一碰都紧。”
什么紧?哪里紧?啧啧,他怎么这么污啊。
没过一会儿,也不知道莲妃是怎么跟回良澈谈的,他总算同意揭露傩教的罪行。
原来他是怕连累贤妃,希望傩教看在他紧闭嘴巴的份上,保全自己的母亲。只是母子做到这情分上,心寒到了极致,经过莲妃苦口婆心的劝解,也就同意了。
我高兴地一夜没合眼,择日不如撞日,趁着惊霄之变的噱头正盛,找人于街头巷陌来回散播两句话。
亡国者君。
亡傩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