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说的,我都懂。
明明懂,心里却不认同。
我自顾自看着窗边,入眼是金光粼粼的水面,这座食味阁紧挨着烟水迷蒙的镜泊湖,约是水汽氤氲,连声音都是凝噎的:“这异世好似云端,飘忽忘尘,一停下脚步,便会跌落深渊。”
胡季楼主不由一怔,我的声音似乎与先前不太一样,可是看神色,又是没甚差别。她轻轻地唤了声:“步遥,回头吧。”
“难道只有我,仍朝前走么?”我脸上挂着笑:“你们定是在想,穿越十几载,从少不更事的学生,到手握钱权的骄子,即便回去了,那个世界也是陌生的,少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在意。可如果留在这,等着的就是前程似锦,半生无忧。只要学会服软,便不会受苦。只要能活下去,什么脸面都无所谓。”
“你以为,你在跟什么人说话?”傩非的脸上有了愠怒。
我脱口而出:“像刚才说的,我们,难道不是亲人?”
我们,难道不是有着同一个根的亲人?
胡季楼主呆愣片刻,捏住我的胳膊,紧张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这劝你回头,不要再执迷不悟地走下去了。眼前未必会是深渊,而前方也不一定是回家的路。”
我想起滕歌也说过“家”这个字眼,只是募地听胡季楼主说出口却不知是何种滋味:“我往前走,不是想找到回家的路。”
我和叶真、苏涔都是福利院养大的,能被叶莫收养,能有过欢乐的青葱岁月,已然有幸。叶莫出事后,那个冰冷的屋子,哪还称得上家。
小时候总以为,能被人惦念是福,能被人爱护是福。
长大后却觉得,能有颗惦念别人的心是福,能有颗爱护别人的心亦是福。
只有心未衰老,才会一往无前。
只有心安之处,才是家。
“活在傩教的股掌中,于我来说,怎么也不会快乐。傩教对我扬起鞭子,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只顾追赶喊杀,我只得一步步往前走,往上爬。”我抽出手的那一瞬,胡季楼主不由用力捏了一下,好似有种最后哀求的感觉,这一抽离便是诀别。
我还是缓缓抽回了手,指尖快速流失的温度,亦如阳光像琉璃幻彩一般,顷刻间摧裂平静的气氛。
原本左相还任胡季楼主对我左哄右骗,等我缓缓站定在窗边,保持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只见她沉沉地、沉沉的看了我一眼:“步遥,既然谈不拢,我们,分道扬镳罢。”
她把胡季楼主拉过去的时候,傩非站在不远的地方,秀眉微皱,眼神兀地一紧,然后对沉闷的空气说道:“动手!”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罗城,闭上眼,依然是亡魂不甘的目光。
“傩教害我,还要囚困众生做刽子手。答应我,日后你如果有建树,一定要为我报仇!”
可怕的向来不是傩教,而是受其蛊惑的人心……
我眉目一肃。来时便察觉这座食味阁建在湖边,如今傩非不明所以的话语一落,脚下的木板便咯吱作响起来,身子往外一探,却见离岸边越来越远。
窗外,鸟语花香,莺莺燕燕。
窗内,气息涌动,暗藏杀机。
中间隔着烟水升腾的湖面,将我彻底孤立在湖中心。
“十面埋伏?”我的话被破门而入的动静打断。
几个堪比“身不缚影”大成的人,踏步之时,依旧轻巧的毫无声息。
不知道能不能对付,瞧这剑拨弩张、伺机以待的气势,怕是连身后事都不让人交代清楚了。
在这些刺客的背后,有人闲庭信步的走了出来:“你还是这般不懂事,孽障。”
我生平讨厌别人叫我傩鬼,如今再加伤一条,叫孽障更讨厌。我唤道:“右殿藏在王都多日,就为了演一出十面埋伏?”
傩非走上前,躬身作揖,低声道:“殿下,水上之舟不宜久留,还是尽快了结上岸罢。”
右殿嗯了一声,脚步移动,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直觉告诉我,他的意图不在要我性命,而是我胸前用心头血滋养的两生花。
我走时抱着落英在庭院看孤霞,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花草香气,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奶声奶气地揉着眼说,风沙天吹得什么都是黄的,难得看见暖橘色的落日,只是不如红色好看。
我把落英放在膝盖上,她眼神澄透,充满着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心,我其实知道,她原本是养在洞府的昆仑神木,看似幼小稚嫩,其实已有漫长年岁。
可是彼时的情状,叫我无法将她看成那颗枯死的树木,她的手软软的,还在我手心里,散发着奶香味,头发即使几天不洗,也有好闻的花草香。
她在我颈窝蹭了蹭,软糯糯的唤我“阿姐,阿姐”,两颊笑出小酒窝来。
我的落英,怎么会是那颗行将就木、慢慢等死的树呢……她孕育生命,使人复活,如今蜕壳重生,亦是她的选择。
我将她搂在怀里,想起阿娘做的糯米饭,阿爹抽着老烟枪,附和着笑。现在这个时节,两生境的竹子开得该有多好,我会和阿爹一起爬山头,坐在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带着浅浅笑意,拖长了尾音和他撒娇。
“阿姐,阿姐。”落英拂去我脸颊的水渍,自己也跟着落泪。
滴落衣襟,化成红英。
她捏起,递给我,一双眸子忧伤而温顺。
后来我将这株红英种在胸口,每时每刻用心头血灌养,就是为了能再次见到叶真,亲手将这株花递给她。
故而在此之前,任谁都别想从我这夺走。这株花,就是我的命。
左相拉着胡季楼主退到后面,一个“步”字尚未出口,只听“轰”的一声,整个屋顶被掀翻了出去。
落在湖面上,碎成嶙峋的形状。
砖石瓦砾混着断木碎屑与尘土坍塌而下,差点砸在左相和胡季楼主的身上,傩非让她们赶紧走,这里已经不是唇枪舌战的场地了,如今动的是真刀真枪,稍有不慎小命都要没了。胡季楼主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仿似究其根本,都是我的错。
“步遥,你真的要跟我们决裂么?我们一起在这活下去,不好么?”
我难以跟她说清楚,只是注视着,她被左相硬生生拖拽出去。
她自小是个重情的人,总是追问我,叶真和她谁更重要。我说相遇是有先来后到的,我最先遇到的是叶真,为她的强大冷静所折服,而后遇见的千娇百媚,都很珍贵。
只是比不过叶真。
叶真于我,是揉碎在血脉中、呼吸里的,是不可分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