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手臂,似乎对这副书生模样,感到荒诞、可笑。
我面无表情地说:“能活着就不错了,你说的那群穷学生,就有我和我的同学。”
连礼像是有些惊讶,朝我挨近一步,认真打量:“原来我们之间,还有这等缘分。”
我往后退了一步:“可能还不止。我年少被人从福利院收养,领养我的那个人后来昏迷于一场车祸,那场车祸的地点和时间,与你方才描述的一般无二。介于你嘴里的缘分不甚美好,我更倾向于叫作孽缘。”
“这怎么会……”连礼也傻眼了。
“既然你的妻子死在那场车祸,那你为什么又说水晶棺里的,是你的妻子呢?”我总不能说,连公子你真的很不会编瞎话,哪有尸体能从现世到这里的啊。
连礼深情的望着水晶棺中的女子:“也许缘分,还没有到付尽的地步,盼儿遭遇车祸死后,投身到了这里。而我之所以跟着来了,想必也是冥冥之中,要与她再续前缘。”
我的脸相当阴沉了。
这种前世今生的微妙故事,真会给人找借口。
连礼见我嗤之以鼻,突然打开水晶棺,俯下身一把将女子抱起来,雾气腾腾的水面被猛地晃动,荡漾起一圈圈不平。
“我在这里见到的盼儿,是个长成这样的半老徐娘。她的年纪比我整整大十五岁,是被人撵出门户的妾室。因为没有给主人家孕育一男半子,遭主母的叱责和构陷,撵出门的时候还被划伤了脸,叫她投路无门,孤苦伶仃。
我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人,来来回回经历过两世,叫我懂得善良是多么奢侈的东西,所以在遇见盼儿的时候,没能及时为她医治,反而让她去干涮洗的活。
盼儿在我身边干了整整三年,身子垮了,一天不如一天,她早就认出我来了,因我的习惯和小动作,只是没想到年纪身世会悬殊这么大,让她只敢远远地瞧着我。”
连礼微微抬头看我:“你应该学过一首诗罢……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连礼轻笑:“她终日就是在唱这首歌中度过的,最后落得卧榻不起。”
“那你该是认出了她的。”
“认出了,在她弥留之际,终于忍不住托人告诉我。我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听闻这个离奇古怪的故事,却下意识地觉得她在骗我。尽管我深知,过去的那段往事,从没有人知道。但我始终不愿相信,记忆中年轻美貌的妻子,如今成了大我十五岁的半老徐娘。”
我冷道:“你如今是皎皎公子,她成了凄凄婆娘,以你爱容貌爱身躯胜过爱灵魂的势利眼,八成是看不上糟糠之妻的。”
“可她为什么,”连礼声音拔高了几分:“不能是匹配的姑娘。”
简直荒谬!我轻笑:“投胎这门技术活,如果各个都是翘楚,还有你什么事啊?”
“我爱的人,在这陌生的世界,蹉跎了半辈子,等遇见我,才跟我说她清醒了。可我怎么能忍受,她曲意奉承过别人,怎么能忘记横跨时间的沟堑!她是我深深爱着的人啊,就理应明白爱情是圣洁的,是她白色婚纱下的永恒,不是她浆洗衣物出来的一滩泥泞!”
只听连礼颇为愤懑的声音传来:“我把她从浆洗的杂活中调到身边,和她朝夕相处,很多时刻我都以为能回到过去,可每当盼儿对我表示出亲昵,我就会想起她曾在别的男人身边婉转过,这让我感到不洁与仇恨。哪怕我杀了那男人全家,也丝毫抹不掉这份羞耻,它就像驻扎在我血脉里的魔鬼,让我心痛她又记恨她。
我忘记是什么时候,对她动手的……我放下鞭子跪求她原谅,然而她身上斑驳的血迹,好像能清洗她身上的不洁,我在悔与恨中竟感到了一丝痛快。”
“你疯了。”我只觉得头脑发胀,他果然是失心疯的。
连礼仰头大笑,声音转为模糊的沙哑:“我仗着左殿的势力,从各地掠夺来宝贝,吊着盼儿的命。我费劲千辛万苦,只想留住她。前一世是我无能,害她惨死,这一世说什么,我也不能松手。盼儿吃着补物,经常在气若游丝的关头,捡回半条命。尽管很难,但她都不曾放弃。直到我迎娶了顾枝。”
提到顾娘子的名字,连礼的表情有了一丝愉悦。
“顾枝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盼儿,青春有活力,灵动又温柔。这场婚事是顾家父母提出的。他们说家道中落,顾枝的兄弟又多,希望能将顾枝许配,换得一些好日子过。我将顾枝娶回家,就把盼儿送到这座江汀小院来。
顾枝真的很像盼儿,我常常被她迷惑,她有时精灵古怪,有时温柔娇羞,我来江汀小院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次盼儿问我是不是有了新欢,我只是将她的手扶开,说了句,往事如烟,旧爱都变了。还谈何新欢?”
我凝眸看他,倏然觉得冷言比暴力更伤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盼儿。等我再次来江汀小院,已是她过世的时候。
我从仆人嘴里得知,自我上次走后,盼儿便偷偷停了药,她将辛苦搜寻来的药汤倒在江中,原本这条江不是这个颜色,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怨气随着药汤飘洒,整条江后来成了墨色。
失去盼儿,我痛彻心扉。回到留有顾枝的家中,又整天恹恹不振。顾枝察觉到了,四处打听我因何而起,有嘴碎的仆人将江汀小院告诉了她。
她瞒着我,偷偷来到这,见到盼儿生活过的屋子,还有我费心保存的遗体。受不住打击,在盼儿的屋子中,惊厥了过去,从此也没能醒来。”
白端将连礼拎起来,很不客气地扔到温泉池边的炼药室,满地散落的都是在左殿那见过的药丸。白端的声音又冷又冽,让我在连礼述说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你纵容像左殿这样品行不端之人换魂,是又把盼儿的魂魄换到顾枝的身上吗?”
连礼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没想到白端能一眼窥探出其中的玄妙,我顺势给了连礼一巴掌,他隔了好一阵才想起要挣扎。
“盼儿和顾枝都不能白死,两个魂魄比较起来,还是盼儿的魂魄强壮些。她之前就是经历过还魂的,只不过投错了身,只要她成了顾枝,那我的爱人就都回来了!”
“回你丫的。”我真的想捏死他。真的。
“看来盼儿从顾枝的身体里醒来后,就不大听你的话了。”白端淡道:“她跑回了顾家,又死在了顾家,没想到顾家父母也是个丧心病狂的,生前卖女求容不说,死后还要和周家结阴亲。你得知此事便愤愤不平,将顾枝的尸体抢了回来。只是我还想多问一点,你掳走顾枝的尸体就行,为什么还要掳走嫁娘?又或者……”
白端看向我,认认真真地说:“嫁娘和盼儿重生的顾枝,是一起从这里逃出去的?”
我露出一脸牙疼似的笑容:“承蒙您多嘴啊,我还真不知道。”
白端飞快地出手,就差将连礼的皮扒了下来,莞尔笑着道:“不能说,嗯?”
他这一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动手永远比动嘴快,简直……哦,还挺像我的风格。
我揉了揉太阳穴:“不是不能说,是我真不知道。好了,你干脆扒他的皮,省得我自己动手。”
我这回不太想和他计较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我是连礼新看中的姬妾似的,到目前为止,我连怎么变成嫁娘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真正的嫁娘是生,还是死……我比谁都苦恼。
这些日子都一直在盘算着怎么问清楚,最后一举逃脱江汀孤院。得手之后,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也是件头疼的事。但我觉得,等动手后再好好梳理也不迟。
可是不管怎么细致盘算,摆在眼前的重要难题,始终没有得到解释:我为什么要投成嫁娘?
毕竟她也是转世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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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