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本是北边的偏壤,景致却是错落有致的:八百里雪山横亘青野,连绵成一道天堑,青野尽头仿似茫茫然空阔无边。而数峰交错行如北斗紫薇的雪山巅上,仿似有天马银河般的川流奔袭着,过雪峰沁凉,浑然天工雕琢。
眼前横亘青野的八百里雪山,便是乾州最北的忘山。
忘山不同于其他几座仙山,或是人声鼎沸,或是香火不盛。相传早在上古时期,大荒之神陨落,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大神将相继背叛,执掌永夜的荒域只剩下破败的夜照宫。
那里被无尽的霜花包裹着,只有皎皎月光还会怜惜它曾经的辉煌。
随着大荒神的陨落,最后的神女也悄然失踪,连同剩余的其他神将。最后守在夜照宫的,是素有“白骨羽衣”之称的太裳神将。
太裳神将在勾阵死后,用所剩无几的法力将荒域分割出来,渐渐形成倾回大陆。为防止凌霄宝殿的人肆意试探,便将八百里雪山横亘在青野上,而青野的尽头就是夜照宫的故址。
这八百雪山不但保护着寂寥的夜照宫,且将天河之水挥洒天澜,将悠悠浮云踩在脚下,使其形成海天倒灌的离世海。
倾回大陆除了忘山和离世海,其他都像是普通的古代社会。
唯有忘山脚下有条寒冰不散的忘川,才给仙山增添几分神话色彩……只是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那条闻名遐迩的忘川,忘山真正想隐藏的,是雪山巅以北的上古秘境,极北域。
极北域算是出名趁早、成名极晚的,只因忘山的仙主世代守护这个秘密,也勒令弟子要鲜少踏足人世。
故而忘山的仙门不同于其他仙山,它是一个大家族的村落。
很少有外人能攀登上雪山巅,拜访而来。
也许是这八百里雪山不但保护了倾回大陆,还使得地脉受其影响,导致吾辈中人费劲万年,也无人修行成仙。
这也是师父潜心修炼,几次窥探天道不成的致命缘由。
白端说完这一切,募地一声叹息:“滕仙主委实可惜了。”
我却挠挠头:“师父明知不可行,但偏要为之。可见,他也是个不信命的。”
听了白端的这些话,我觉得我更懂师父了。确实假正经的很。
白端哑然失笑:“滕仙主要是知道,你这么编排他……”
没等他说完,我便捏住他的上下唇瓣,嘻嘻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狡辩的小猫儿。”白端轻轻拂去我的手,眉眼清远悠长,眼中的笑意却深了。
眼看皑皑雪山就在眼前,我站在青野迎着寒风,感受长空如野马般,在心头肆意奔腾,心情顿时开阔许多。
叶真坐在蔓草丛生的山腰,任过往沁凉的风扬起她长长的发梢。而君候卸下一路的谨慎,只是一脸平静专注的看着她。
正心生羡慕,身边白端揽着我的肩,轻柔地抚摸我的头,便又不觉得羡慕了。
很多年以后,我还能想起青野上的这副画面,它仿佛荡平了命途的坎坷,让所有相爱之人,都找到了归宿。
这样平易近人、闲度时光的景象,让人贪恋不已着。
我抚摸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一想到雪山巅上还有另一具与我千丝万缕的身体,心里便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我问白端,那个转世六身是谁?
他没说。只是眼眸灰暗了一瞬。
叶真双手撑在蔓草之中,仰着脖子笑我胆怯。
是啊,已经走到这里了。不管前面要面临什么,都不该胆怯的止步不前。不然肚子里的孩子,定会笑话我的。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枕着白端睡觉的时候,梦里有人在用缥缈的歌声吟唱。
那声音空灵又好听,可奇怪的是,竟有几分像我的语色。
我从梦中惊醒,汗水打湿裹着身体的狐裘,风一吹显得硬邦邦的。雪山脚下就这么冷,要是真爬到山巅,还不得冻成冰雕啊?
我就这么蜷缩着,感受柴火堆迸发的温度,白端顺势把我团起来,搂在怀里:“你害怕吗?”
我旋即摇摇头,又触动的点点头。
他将我又搂紧了几分,我抬头向他看去,只见雾气中飘起细细雨丝,迎面吹拂到脸颊上,他的面目从容平和,身姿却有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清气。我慢慢往他身上靠了靠:“忘山不许人随意进出,你怎么敢带我登门的?”
白端想了想:“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的。”
我重重地咳嗽一声:“你忘了么,我见过回王。”还是亲眼看他死的。他死前死后都要算计我。我这公公,属实不待见我呐。
白端淡淡道:“公公是见过了。还有婆婆呢。”
“你是说……你娘没有死?”我一激灵,从他怀里弹起来。
白端将我重新拉回怀里,狐裘盖了又盖:“自刎的人哪有什么活路。存有死志的心,便是千万人都拉不回。”
“可能她生无可恋,不想苟活于世吧。”
白端伸手一捏我的鼻尖:“活着总比死了好。”
“不能与心爱的人相守,还要终生被囚禁在不爱的人身边,若换做是我,简直一刻都不想多待。”我道:“既然不能生离,只好死别了。”
白端看着我,缓缓道:“如果换做是你,我要你答应活下去。”
我轻轻一笑:“不可能。”爱情尚且不论,自由都没了,活成行尸走肉么?
一团氤氲银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过来,慢慢地照亮了他的眼睛:“只要生命还在,山水总会相逢,我最怕人独自赴死。”他顿了顿,怅然若失道:“也让生的人,没有了活路。”
难怪初遇时,他总见不得我鲁莽行事,几次三番游走在死亡线上,原来是滕今月自刎时,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我见状,不由地心疼,拉着白端的衣袖摇了一摇:“公子公子,我答应你不会寻死,到时候你也要来找我啊……”
白端低头看着我,眼眸漆黑,微微笑道:“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我忍不住舒心的笑,风仿似湮没他最后的话:像从前一样。
我那会还不明白,他说的“从前”,指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在那个“从前”里,他在街头捡到落魄的小女孩,那会儿他不叫白端。他叫叶莫。叶子的叶,莫道不相认的莫。
那是他渡过漫长而又冰冷的忘川后,迷失自我的一次相逢。
就像此刻的我不会知道,在亲眼见到结冰不化的忘川,会为他漫长的寻找而肝肠俱碎。
只是此刻,有他抱着,我便感到安心了。
“说起来,自从我们来到忘山脚下,肚子里的小东西就不闹腾了。”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白端微微颔首:“可能离转世六身越近,你的身体就越好。”
我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虽说我该听信白端的话,可白端从没提过最后一位转世六身的身份,日子一久,我也忘记问了,如今他重提转世六身,我便想起一个关键的事:转世六身一直存在此消彼长的状态,二者接近的话,我若强壮了,说明她的身体变差了。还是说,她现在的状态,本就不如我?什么样的人能不如我一个孕妇?
我本该好好问问他的,但我身怀六甲,实在辛苦,啃着玉米饼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腹中的胎儿差点要了我的命。
眼看才走到半山腰,肚子里的主儿似乎看我不爽,折腾得我胃出血。大滩大滩的血,咳在洁白的雪花上,映出别样的红。我抓着叶真的手:“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叶真气得想抽我。
但我仍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有密不透风的恐惧拉扯我下沉。
“你别怕,我们快到了。”白端背着我走向雪峰,尽力使步履之间不晃动颠簸。
我空睁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仿似面前有巨蛇慢慢张大嘴,露出尖尖的、如刀刃般锋利的牙齿,那些被我手刃过的仇人化成厉鬼,带着森冷的气息也拂面扑来:“滕摇,你不得好死!”
“啊!”我在白端的背上失声大叫。
白端伸手,在我颈上轻轻一按:“睡吧……等到了,我会喊你。”
我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次睁开眼,已经身处温暖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