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觋妄图以齐方千万人的性命做阴灵的血祭,在外人看来或许荒唐没有人性,但当年巫人国被灭的时候,他亲眼看着至亲好友一个个惨死,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他如同行尸走肉在这世间徘徊了近百年,复仇之后一心只想着巫厌,他也不容易。
只是他没想过巫厌是否愿意用别人的命为自己续命,最终能死在巫厌手里,无论是对偷生了近百年的正常人巫厌,还是他这个以千万阴灵的力量唤醒的阴魂,都是一个解脱。
只是连累了温昱。
自从温昱体内的阴符令被强行取出后,就因为大伤元气昏迷了好几个月,以至于后面这些事都不清楚。
巫厌临终前曾告诉他,温昱过不了多久就会苏醒的,所以等尘埃落定后,他们一行人将巫觋兄妹安葬后,便一起返回了长安谢家。
再后来又等了两个月,温昱还是没醒过来,谢禅成天足不出户,夜以继日地守着,就怕这小子醒来看不到他会有情绪。
至于方棠和任清冉,听谢余真叨叨说,自从新建都城、方棠登基以后,就把国号改成了“新齐”,任清冉也自然而然成了相国,两人不久前已经开始合力重振朝堂风气。
一山比一山高,从前是他低估了任清冉,但当初在幻境里的任清冉本就是好谋善断的,连文帝也说过怕他,所以他和方棠最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无可厚非。
任清冉倒也是坦荡。
说起来,他这两个月以来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看看他们,但其实谢禅不想烦他,因为朝局还不稳定,等着他的那么多烦心事,还要每天都抽出时间来一趟岂不是很累?
谢禅很想让他暂时别来,但后来想着这是他跟温昱的事,他好像不便插手什么,便没说出口。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经常不请自到的瘟神——谢余真和殷逸太欠揍,成日里吃饱了撑的,动不动就抱小馨儿来温昱房间溜达,顺便碍他的眼。
等碍眼碍完了,谢余真会故意教小馨儿叫谢禅“禅儿”,殷逸则会看着他俩补充说两句污言秽语。
例如某次,殷逸是这么跟他说,“我说子婴啊,你要相信爱情的力量,只要你每天在他耳边讲话,最好是让他高兴的——他对什么感兴趣,不就是你吗?你多说两句,比如你喜欢他啦,要是他能醒来,随便怎么你都行。你这么说,他肯定很快就醒啦,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什么时候没骗过我?”谢禅一时好奇又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殷逸笑得一脸灿烂,“话本里都是这么写。”
谢禅当时虽然微笑着扔了个“滚”字给他,但是还是趁他俩不在的时候照做了,然后一个多月之后,他才恍然发现他有多蠢,居然会信了殷逸的邪。
这天,谢禅因熬夜太久终于没忍住靠着温昱露在被子外的胳膊睡了一会——只是一会,他困意正浓,就被谢余真那咋咋呼呼的声音惊醒了。
碍于他是被吓醒的,醒过来后心口直跳个没完,还有些惊魂未定,眼里的火光微微上窜,他深吸一口气,顾忌旁边有个活死人不好吵他,于是格外温柔地道:“谢余真,你想死是不是?”
谢余真压根不怕他,还不以为然,只是递过来一份奏折,“行了你少骂两句,越来越有爹的臭脾气了,真是的,你先看看这个,我大概过了一遍,总结呢,就是一群龟儿子闲得蛋疼,差点没给他们气死。”
谢禅讽刺道:“那我还是别看了,能气死你谢余真的肯定非同寻常,我可不想招惹。”
其实他只是感觉那奏折上可能是关于他的,并且肯定不是好话。
有谢文诚那个前车之鉴,尽管已经被洗刷掉奸臣的污名了,但朝中难免还是会有人觉得他碍眼,加之他是外姓亲王,怎么想也能想到那些人十之八九不会放过他。
既然是奏折,那应该是弹劾他的,不然谢余真那小畜生怎么那么生气?
谢余真又没好气道:“你看看会死啊?”
“会”字刚到嘴边,谢禅又顿住了,眼角余光扫见温昱,莫名其妙地勾了一下唇角,谢余真还没来得及问他抽的哪门子风,就见谢禅抬头,一本正经道:“你简单说来听听,我被定了哪些罪名,是没交阴符令意图不轨、民间党羽众多,还是想篡权夺位?”
谢余真则嘀咕了一句,“我真希望你篡权夺位,要不让殷逸帮个忙,让这天下姓谢也不错……”
然而却被耳力逆天的谢禅听见了,只见他收敛了笑意,神色也严肃起来,冲谢余真翻白眼道:“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再胡说就滚去跪祠堂!”
“哦,反正咱谢家又别人,何况有殷逸在,哪怕隔墙有耳?”知道谢禅真生气了,谢余真这才有所收敛,但心下一思考,觉得很没面子,又愤愤道:“行了,你还听不听了?”
他话音刚落,有个青年嗓音紧接着响了起来,“其实我也希望你小子能做点什么,你要知道现在在百姓眼里,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众望所归——包括那个高位。就算方棠从前民心所向,那也是从前了,很多百姓可是只认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帮你。”
谢禅一看那小子就烦,比谢余真还烦,他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谢禅都懒得跟他计较了,于是他默默地扔了个字,“滚。”
殷逸没不在意,又笑道:“我打小陪你一起长大,对你还算了解,当然猜得到你怎么想的——不就是谢文诚那套‘方氏为君,谢家永世为臣’吗?”
谢禅反问道:“这样难道不好?”
殷逸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道:“好,你谢子婴说的都对,我哪敢说半个不字?”
这件事说起来是大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朝中确有不少人仍旧不信谢文诚,也连带着在方棠面前哭谢禅没安好心——他们说齐方好容易有了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步当初几大奸臣当道的后尘。
谢禅是谢文诚之子,还是百姓立的亲王,他们实在看不下去,就一个个吃饱了没事做,成日上书极力要求方棠缴了他的阴符令。
一开始方棠没理,倒还气晕了几个老头,但不知道怎么闹腾的,两个月时间发展到最后,朝中大多数官员竟一起逼迫方棠——说是谢禅活着一天,齐方就有一天不太平,没准这齐方早晚还要易主,非要他将谢禅这个外姓称王的贼子诛杀不可。
谢禅听谢余真夹杂着脏话的陈述后,心里一方面坚信方棠不会搭理,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让他为难,他思前想后,越琢磨越觉得进退维谷,一时又不明白了——为什么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肯给他个安生的机会?
这会,谢余真见他还是没回应,不耐烦道:“喂,哥,你说句话?”
一如既往地对哥哥没大没小,谢禅本来懒得跟他计较,想到温昱还在,就低呵了一声,“别吵,你书看完了、文试能考进孔名了,这么磨叽?”
谢余真以前看温昱人还好,这会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便哼道:“我这是为了谁呀,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整天守着这姓任的,你不会真的断……”
他始终有所顾忌,改口嘀咕道:“你对他未免太好了,都超过了朋友的尺度。”
然而殷逸可毫不避讳,这会兴高采烈地接话道:“那可不,你们谢家算是要绝后了,但任家还有个任思齐,唉,怎么想都划不来。”
谢禅不说话,谢余真默默地扔给他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他便假装眼瞎,继续嘴欠道:“其实没事,男女又怎样,就人欲来论,不都是两个人上床嘛,本质上没区别、男女之间也见不得多干净,别人要说什么任他说去,我无条件支持你俩……啊哈,子婴咱有话好好说……”
谢禅手里托着个小铜盘,他的指尖正掐在铜盘中心的复杂纹路上,然后对着殷逸,“你再废话,我把这个扔出去。”
最终谢余真又把奏折上的内容添油加醋叨叨了一遍,言辞那叫一个激烈,“就那几个龟儿子,说你这个小谢王不仅是外姓,还是耍手段让百姓叫出来的,加上咱爹之前的名声不好,他们还说你早晚会替代方棠。我简直没给他们气死,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他娘的,一个个嘴这么碎,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当初你带百姓起义收复幽州的时候,他们怎么没记得?还有你帮方棠新建都城的时候,他们又在干什么?墙倒众人推也没这样的,你这墙还没倒呢,就巴巴想把你推了,生怕你挡他们的路。”
谢禅默默听了,有的话还是往心里去了,但嘴上依旧一副不在意,“行了,他们愿意说给他们说,你我也没那资格管他们的嘴,再说圣上也不会搭理他们,你先别操这个心了,说好,你这回要考不上孔名,我肯定替爹揍你。”
谢余真无言以对地抱怨道:“遇到一群龟儿子诽谤我哥就算了,关键我哥是个死心眼的烂好人?啧啧。”
谢禅:“滚。”
谢禅一开始想,这些事只要方棠不理那些风言风语就行了,他相信方棠会处理好的,如果最后方棠没办法,他不会让他为难的。
之后没过几天,谢禅成日琢磨朝中官员弹劾他的事,心浮气躁加上没休息好,又累得趴着温昱胳膊睡了过去。
然后他睡了没一会,就感觉有人掐他脸,那手没什么力气,还很冰凉,所以掐得并不疼——他还以为是谢余真那小王八蛋,就懒得理,后来那冰凉的手却索性碰着他脸颊不动了。
等谢禅从梦里醒神了,猛然想起什么,立刻坐了起来,当即惊喜若狂地犯了口吃,“你你你,醒,醒啦?”
温昱早已经坐起来了,这会冲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可能对他来说开口很累,他又抬手碰了碰谢禅脸颊。
他的手很微弱无力,但却不缺那一丝活气。
谢禅立马捉住了,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脱口道:“你饿不饿?或者想要什么?”
温昱看着他平静地想了一会,然后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没吭声。
谢禅把他的手放下,刚起身要走,又被温昱抓住了,但由于他急着起身,温昱又没多少力气,他便只是抓了一下就脱手了,一时没稳住重心,竟栽了一下,紧接着便开始一阵咳嗽。
谢禅急忙回身扶住他,“怎么,哪儿不舒服?”
他没咳嗽多久,等喘过气来就抬眼冲谢禅笑,他眼里有一道很光亮,清澈见底,多像当年在温近月面前笑得明朗的、那个十九岁的赤诚少年。
说起来很奇怪,今天任清冉没来。
谢禅很想去叫谢余真去通知任清冉,但他琢磨了一会,又想着再等一会也好。
谢禅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没忍住手欠,就端出长兄的气度,将手心在温昱头上按了两下,温昱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便哈哈两声笑道:“乖,我不走,给你倒水喝。”
温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了半天都没开口说一句话,谢禅想着他是嗓子干,喝了水就好了——然而温昱喝完水后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依旧没打算开一句口,跟哑了似的。
谢禅把茶杯扔回去放好,又坐到他旁边,“你怎么不说话,是哪儿不舒服嘛?”
温昱依旧看着他,然后缓缓摇头,表示没有。
谢禅实在很想骂一句:你哑巴了是不是?
然而开口却是:“不想说话就不说吧,等你想开口了再说,你想做什么就找我,我一直都在这里,不会走。”
说完他又有点害怕,温昱不会是开不了口了吧?毕竟阴符令残留在体内那么多副作用。
但他没说出来,只是安抚了温昱两句,又想起身去厨房给他弄点粥,“你先休息会,我马上就来。”
谁知道温昱又拽住他,看起来并不想让他走,谢禅叹了口气,又端详了他一阵,然后笑得一脸灿烂,“好啦,我这次说什么也不走,我陪了你好几个月,要走早就走了。我呢,是去厨房给你做点粥,马上就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