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永宁公主出宫之时,朱翊钧已经去两宫太后处分别请过安,到了文华殿。今日并无经筵,朱翊钧来文华殿是有更重要的事:召开御前内阁会议。内阁开会一般不在文华殿,而在内阁,称之为阁议。阁议,皇帝偶尔会直接御临内阁参加,偶尔会宣内阁诸阁老至指定地点召开,这个地点在隆庆以后,多数时候都是文华殿。朱翊钧亲政后更直接,九成九都是在定在此处,仿佛是为了纪念什么一般。说是阁议,其实不止五位阁老与会,还有一人,乃是吏部尚书杨巍。杨巍本是“无党派人士”,既不算心学派,也不算实学派,但他曾经长期在宣大、山西和陕西任职,和张四维的交情颇为密切。杨天官既然与会,也就意味着今天阁议的议题已经很明确了,必是与铨务有关。辰时二刻,朱翊钧御临文华殿。内阁五位阁老与杨天官都已经提前等候,见皇帝到了,纷纷上前参见。朱翊钧似乎比一个月前要略微清减了一些,看起来面色不是太好,一直皱着眉头,此刻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陈矩,给诸位先生与杨卿赐座。”杨巍虽然是权位不逊于阁老的吏部天官,但由于他没做过经筵日讲官,又毕竟不是阁臣身份,是以不能算是“先生”。六位重臣谢过皇帝,自有小宦官在陈矩的示意下请他们落座,皇帝自己早已坐在了御座之上。朱翊钧面色略微有些偏冷,淡淡地道:“今日宣诸位先生与杨卿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无须朕多言。申先生,内阁对于高务实平定西北之乱的封赏,现在可有章程?对于郜光先、梁问孟等人的处置,又有什么说道?另外,对于诸镇总兵、副将(即副总兵)、参将等与战之将的赏功罚过,又有什么决议?”到底是当了多年皇帝,朱翊钧这里的三个用词颇有讲究。对于高务实的封赏,他用的是“章程”;对于郜、梁二人的处置,用的是“说道”;而对于一干武将的赏罚,则是“决议”。这三个词当然是有差别的。此时的“章程”与后世稍有区别,大意是原则性的安排办法,但总体来说是一个比较粗略的意思,或者说方向性的意见;“说道”则更不确定,只是问内阁对此事的大概态度;而“决议”就肯定多了,意味着皇帝一般不会反对,即便有所调整,范围也不会太大,或者说涉及的对象也不会太多。朱翊钧这三问,实际上已经是给今天的这次御前阁议提前“定调”了,作为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六位重臣而言,听出皇帝的画外音毫无困难。不过,大明的文臣嘛,是不是听招呼那就不好说了。申时行是被朱翊钧点名的,当然要出来答话。只见申元辅虽然坐着没动,但仍然微微欠身,拱手道:“皇上方才提到的这三件事,内阁方面都有所议论,臣且一一道来,供皇上宸断之参详。”朱翊钧点了点头,虽然面无表情,但话倒是说得很客气:“有劳申先生。”申时行便清了清嗓子,道:“关于诸镇武臣此战之功过赏罚,兵部已经题奏了详细的条陈,吴阁老已经对其做出了初步的审视,做了几点小的调整,然后在内阁阁议之中拿出来议论了一番。大致上来说,内阁赞同调整后的意见。但臣以为,其中关于李如松的赏赐略薄,可以再稍微大方一些,以符皇上选贤用能之至意,也可使李成梁感怀皇上顾念老臣之心。”朱翊钧未置可否,只是转头朝吴兑问道:“吴先生,李如松的封赏现在是如何安排的?”吴兑摸出一道条陈,打开来看了一眼,念道:“回皇上,宁远伯应袭、镇守山西总兵官、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因西北诸功,晋一级,充提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荫一子锦衣卫指挥同知,赏银五十两。”朱翊钧略微思索,又问申时行:“申先生,此似正常升赏,你既认为略薄,不知有何看法?”申时行道:“若仅按正常斩首所获来看,此升赏并无不妥,然则李如松庄浪卫一战虽然斩首不及脱脱、伊勒都齐等部,然其所发挥的却是定鼎之功,因此臣以为可酌情厚赏。”“申先生所言亦有道理。”朱翊钧点了点头,对吴兑道:“李如松可有赐服?”吴兑答道:“有大红纻丝麒麟服一袭。”“那就另赐飞鱼吧。”朱翊钧摆手道:“赏银也多加二十……三十两。”申时行还没来得及说话,吴兑已经立刻接口道:“臣遵旨。”旁边的申时行被他这句话给堵了回去,本来都已经张嘴,最后还是决定算了,又把嘴闭上,再次保持沉默。别看朱翊钧连给李如松赏银从五十两提高到八十两都纠结了一下,其实这还真不能说是小气。打个比方,戚继光打出某些“大捷”的时候,赏银经常性的只有二十两、三十两,所以一开始吴兑给李如松赏银五十两,这就已经相当大方了。而朱翊钧再加了三十两,毫无疑问已经是“厚赐”。某些电视剧里皇帝打赏动不动就赏几千甚至几万两的,基本都不符合史实,至少肯定不符合有明一朝的史实。要是真连李如松都要赏几千几万两,高务实得赏多少?这场仗打完,全部的参战人员加在一块儿,国库直接破产了。朱翊钧见申时行“没有异议”,稍稍有了点微笑的样子,问道:“申先生,接下来呢?”申时行的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意味,更无气馁之色,平静地道:“对于郜光先与梁问孟的罪过议定,内阁方面意见相差颇大。”朱翊钧目光一凝:“都有些什么看法?”申时行面色稍稍难看了一点,道:“臣以为此二人一个是苛责属下,克扣军饷,导致哱拜举兵,实乃罪首。此罪纵不至死,亦当夺职去位,再由法司详细审问,以定具体罪责;另一人御下无方,瞻前顾后,犹豫纵敌,战守失策,臣以为一个革职待勘怎么都是够的。”朱翊钧便朝其余几位阁臣看了一眼:“诸位先生有何异议,不妨也说来听听。”许国见皇帝看着他,便道:“臣与心斋兄是附环洲兄之议。”心斋是指张学颜,环洲是指吴兑,所以朱翊钧便朝吴兑望去。“臣以为元辅之言有所偏颇。”吴兑说话倒是和打仗一样摆明车马,道:“元辅说郜光先御下无方,但郜光先乃是总督,梁问孟乃是巡抚,梁问孟不能算是郜光先之‘下’,谈不上御下。若指的是哱拜,则哱拜素有不法之举,亦曾多次为督、抚所纠,但他乃是蒙古人出身,督抚虽有所严格,到底不便轻易处置,这也是情有可原,九边各处皆是如此。至于说梁问孟,所谓其克扣军饷一事,高务实此前已有明文奏上。那非是克扣,只是量体裁衣——今年军饷不及往年之数,梁问孟身为巡抚,若是没个规划,上半年吃了饭,下半年宁夏数万大军就全都去喝西北风吗?哱拜因此反逆,非是梁问孟之错,是他狼子野心,不服教化之故!而至于苛责属下,臣想问一问,除了哱拜之外,梁问孟还苛责哪位属下了?张惟忠当初宁可一死亦不肯为叛臣,若是梁问孟也苛责了他,他还会这样吗?臣以为未必,可见梁问孟之所为,仅仅针对哱拜。那么他为何针对哱拜?难道现在不是已经证明哱拜的确图谋不轨么?梁问孟查知哱拜野心,考虑他是蒙古人,对他加以限制,臣不知何罪之有。另外,梁问孟被俘之后,铁骨铮铮,誓死不屈,这总是事实吧?此前高务实的家丁可是从宁夏的死牢里把梁问孟救出来的,以他宁夏巡抚的身份,只要稍稍服软,哱拜岂会如此对他?以此来看,至少也可见此人之忠义,纵然行事出了些意外,毕竟其情可悯,愿皇上详查。”朱翊钧蹙眉思索片刻,又朝王家屏问道:“王先生,就你没有发言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王家屏虽然在内阁诸臣之中的地位是吊车尾的,但那也是阁臣,也有发言权的。因此他点了点头,道:“臣以为元辅与三位阁僚的意见一个失之严厉,一个失之宽宥。郜光先举棋不定,的确有西北贫瘠之故,然则战守失策也是事实,不能不罚,只是不必过度。梁问孟也是一样,其虽有吴阁老所言之因,亦有宁夏沦陷之果。倘若忠义不赏,过失不罚,朝廷何以施政,皇上何以御民?”朱翊钧皱眉道:“王先生的意思朕大致了解了,但王先生究竟认为该如何处置?”“赏功是赏功,罚过是罚过。”王家屏慨然道:“郜光先可冠带闲住;梁问孟可赐忠义牌坊一座于其乡梓,但革职回籍。”所有人都看着皇帝,朱翊钧倒很淡定,微微点头,道:“朕看就这么办吧。”众人本来还想等皇帝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样决断,但朱翊钧似乎并不想多谈,反而微微转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