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门公,若说隆万两朝乃是大明二度中兴,愚以为可矣。然则国朝所以有中兴之象,非独臣下之有为也,实乃君上有为在先,臣下有为在后,君臣相济,而后中兴。”高务实依旧保持淡淡地笑容,说道:“若非先帝圣明独照,岂有文正公大新国政,以至蛟门公所谓中兴之始?若非今上英睿进取,又谈何先师之蓄、先舅之衍,以及瑶泉公之展?至于务实,乃因幼时早受先帝器重,委为太子伴读,是以为陛下明知秉性,俄尔用于南北各地,稍见微功。如此观之,倘无先帝之灼见,陛下之明睿,乃至同僚助力、同袍齐心,务实不过碌碌辈尔,不值一提。”官场之上,论功述业,怎样才叫政治正确?但凡我有什么功劳,那都是因为领导高瞻远瞩,前辈不吝提携,同僚无私帮助。至于我个人,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本职工作,如要论功,实在只能叨陪末座罢了。这还是在大明朝,倘若是在后世的话,那你在说到自己之前,还千万要加上一句群众大力支持。这,就叫政治正确,是永远错不了的回答。而且只有坚持这样的做派,才能永远保持自己处于得道多助的状态。千万不能经不住夸,人家一夸就翘尾巴,到处得意洋洋,逢人都拿自己的长处去比对方的短处,结果看不起身边的其他人,甚至看不起领导,那就完犊子了,栽跟头不过早晚而已。高务实说出这番话来,沈一贯并不意外。这原本就是高务实的一贯作风,沈一贯早有预料,只是仍不觉感到心情一阵沉重。沈一贯感到的沉重,来源于对手的无懈可击。无论是前不久他刚刚回朝时自己的故意激怒,还是现在的刻意吹捧,高务实永远都能保持冷静面对,不卑不亢,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的心绪出现明显的波动。如果说对方是个老狐狸,那也还罢了。可他高务实明明才三十许人,不过是多数进士刚刚金榜题名的年纪,是如何修炼出这般宠辱不惊的心境与城府来的?难不成天底下真有人是“生而知之者上也”?但沈一贯到底是沈一贯,他马上在心里告诉自己:天底下绝无任何人是无懈可击的,如果有,那只能说明自己还没找到他的破绽。不过即便如此,沈一贯此刻却也无暇再去寻找高务实的破绽了,毕竟当前的局面已经危如累卵,自己今天找他前来也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讲和——至少暂时讲和。“吾闻日新公之本经为《易》,如今看来果是不假。似这般‘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者,天下间舍日新公何人?”沈一贯笑着道,然后也不等高务实继续打太极推手,又自顾自道:“先前,愚以今上之功业足以告天诉地,故建言吾皇封禅泰山。而后,听闻是日新公说服皇上暂停封禅之议,且待今年出兵,彻底覆灭残元之后再行封禅,不知此情是否属实?”这消息早就传出去了,而且沈一贯是何等人,他得到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有误,之所以这样问,显然是有后话要说,这一点高务实一看便知。不过高务实也不在意,这是不需要隐瞒的事,既然沈一贯问了,自己就大大方方回答好了,反正这个问题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一贯想引出什么来。“然也。”高务实颔首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吾皇功业虽盛,到底还缺了察哈尔部彻底覆灭,或者完全臣服。而若不做成此事,则难言金瓯无缺,算不得十全武功,岂好告天诉地于泰山?”“还是日新公考虑周全,此事倒是一贯唐突了。”沈一贯满脸堆笑,继续道:“只不过,一贯不谙军务,如此倒想多问一句,不知这西征之战何时能够成行,又何时足以凯旋?”高务实微微蹙眉,略微沉吟道:“不瞒蛟门公,西征所需物资极其庞大,尤其还要备足骆驼等耐渴牲畜,此非数月之间就能筹备。愚以为今年必不能成行,至少要到明年开春,或许才能算是准备妥当。至于何时凯旋,这却要看战场形势。若是一切顺利,战争本身或许只需数月,但西域甚大,牵涉势力颇多,若然再加上稳固当地局势……以愚见,至少也要一年。”“那就是前后两年了。”沈一贯居然没有表达什么反对意见,反而是沉吟起来,然后道:“封禅泰山事关重大,尤其本朝从未举行封禅大典,不仅各项仪式未必可以全部沿袭前朝,需要我等一一制定,而且许多应需物资都要提前筹备,以免事发突然,皇上御驾南下之时反而扰民,那就是我等做臣子的不是了。”高务实心中一动,隐约猜到沈一贯的用意,但还是耐住了性子不加点破,反而问道:“蛟门公所言有理,只是不知……”“不敢劳日新公动问。”沈一贯拱手道:“一贯所以有此一问,乃是想着西征军务既然有日新公运筹帷幄,自然不需旁人置喙。而一贯则是封禅一事首倡之臣,如今大典既然大致定于两年之后举行,那么一贯却也不好只动动嘴皮子,总得切实做些事情才行的。”“哦?”高务实问道:“那蛟门公之意是?”沈一贯拱手道:“一贯愿亲赴泰山,考察山势道路,并研究御驾沿途停靠之地,提前制定途中用度安排等等诸事,以求大典圆满举行,并确保圣驾一路平安而不扰民间。”说实话,高务实猜到沈一贯可能要拿封禅大典来做一番文章,但确实没料到他居然是要亲自跑去泰山做这些“后勤杂务”,这实在有点不像他的风格。当然,像不像他的风格倒无所谓,关键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沈一贯自己给出的理由并非说不过去,只是这些理由虽然成立,但未必真需要他这堂堂阁老亲自前去。就算要表明朝廷对封禅大典的重视态度,那派礼部尚书于慎行跑一趟也就足够了。甚至都未必要尚书亲往,礼部左右侍郎同样是“堂上官”,选一人前去也是可以的。毕竟只是打个前站嘛,礼部堂上官都已经亲至,并不跌价。既然如此,那么“工作需要”就不是沈一贯的真实目的,他一定有其他的用意。高务实想到刚才沈一贯的夸赞,隐约有了些猜测,不过他还是要试探一下。“蛟门公操心国务,务实感同身受。不过,如今距离大典毕竟还有两年时间,愚以为倒也不至于这般操切,不如待明年再去泰山堪舆?”“不然。”沈一贯听得此言,立刻婉拒道:“日新公有所不知,此次一贯南下泰山堪舆,并非只是简单看看。方才已经说过,除了堪舆泰山形势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要沿途安排,避免御驾南下时扰乱民间,这个才是爱民养民之本。如此一来,沿途府县都要亲抵,然后与地方官商议,例如圣驾来时当地该当进献何物才能既体现忠心,又不必加重百姓负担。愚以为此事至关重要,不敢委以他人,必须亲力亲为,是以须得提前南下,不能久拖不决。”“嗯……原来如此。”高务实沉吟起来,他知道沈一贯本身对于是否扰民大概率是并不在乎的,之所以现在会这样说,一方面是找个推托之词,一方面则是在投自己所好。他高务实乃是户部尚书,而户部在唐朝以前的隋朝其实叫做民部,唐时为了避太宗李世民之讳才改称户部,所以往往户部尚书都会特别关注民生——甭管你是真心实意还是做做样子,总之这民生问题一贯都是被看做户部的责任。换句话说,只要沈一贯说自己这么找急忙慌地南下是为了“圣驾不扰民”,以此作为法宝祭出来,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就必须为了政治正确而表示赞同——至少肯定不能反对。不过,高务实现在已经明白沈一贯的目的了,倒也没必要反对,只要考虑是否接受沈一贯隐藏在背后的和解之意——至少是暂时的和解之意。沈一贯到底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京师朝政这两年全部交给你高阁老,我老沈彻底认栽,自我发配出去干苦活。这两年时间里,无论您高阁老在京师如何折腾,我老沈都一概不问,一概表示默许。高务实难免有些感慨,沈一贯确实是个狠人。他这么做,实际上是把整个心学派的固有势力完全打包扔给了自己,随便自己怎么处置——想杀就杀,想罢就罢,想贬就贬,他沈某人只当看不见。我老沈都离京外办去了,京里的事我管不着啊!诸位同僚同道,这两年还是各自保重吧,毕竟我老沈自己的前途可比你们重要多了!可能有人要问,沈一贯离京办事怎么就是把心学派的同僚同道彻底卖了呢?他也没说自己不会在外上疏为某人、某些人求情啊?要知道,王家屏、梁梦龙这两位都是马上就要致仕的,届时高务实就是首辅了。高务实做首辅必定不是王家屏做首辅的局面,其权威甚至会远超申时行。王家屏就不必解释了,他是上不能得到皇帝的专宠,下没有一个团结一心的工作班子,那能有什么权威,能干得成什么大事?不管做什么都必须争取实学、心学两派的支持,最起码也得争取到一方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