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京北大营视察结束之后,内阁首辅高务实携宁海伯戚继光、宁远伯李成梁离开大营,禁卫军全体在营将官列队恭送,目视三位军中顶流回城。三位大佬从德胜门入京城,因为所居不在同一条路线,因此在什刹海寺分别。临别前,戚继光在马上施礼道:“元辅,今日老夫所献之策,实乃万不得已之时方可行之。然此番战场远在数千里外,一应形势未必为我等在京之人所能了然于胸,故此前线主帅仍当握有临机决断之权,老夫以为朝廷切切不可遥制,此意还望元辅查之。”高务实微微一笑,回礼颔首道:“宁海伯不必多虑,今日献策只是庙算之一,并非遥制。说起来,当西域战至酣时,即便是内阁明令,前方主帅亦该酌情采纳,而非僵化执行,这一点见识本阁部还是有的。”戚继光放下心来,告罪一声,拨马而去。李成梁捻须微笑,却竟然不急着要走,反而是等戚继光离开之后,这才靠近高务实马侧,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元辅,恕老夫斗胆一问:今日军改之议,尤其是十大甲种军之编设,圣上是否尚不知情?”高务实呵呵一笑,道:“知情如何,不知情又如何?说到底,这不都要咱们下面的人先商议出个模样来了,才好呈给圣上过目吗?”李成梁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叹了口气,这才道:“元辅,旧事不论,你我眼下已是姻亲,所以有些事请容老夫直言……”“宁远伯有话但说无妨。”高务实点头道。“十大甲种军不仅编制甚大,装备更是异常精良,从元辅今日之言来看,其装备、训练恐怕都是要与禁卫军看齐的。相比而言,只是编制规模略小于禁卫军。与此同时,原昌平总兵所辖军镇却不仅不在十大甲种军之列,甚至连乙种军里都不见了名号,那……就是除名了。老夫不知元辅是因何这般抉择,但元辅是否考虑过皇上见此会有何看法?”高务实沉吟不语。李成梁见状,继续道:“昌平一镇,本是离京师最近的一支精兵,在京营荒废之后一贯被认为是京师城防外围最重要的力量。如今虽然京营复振,有禁卫军近七万,但……七万禁卫军便真的能够震慑两京十三省么?以老夫拙见,在十大甲种军编成之前,或许是能够的,但在十大甲种军编成之后,恐怕就并不足够了。元辅,按你规划,京师禁卫军之外,神京外围防线主力便是四大甲种军,分别为辽东第一军、蓟州第一军、宣府第一军、大同第一军,而神京内线却只有一个禁卫军。甲种军编制约每军五万,四大甲种军便是二十万精锐,而禁卫军却仅仅不到七万。如此,做一假设:万一有人能在边军之中拥有巨大影响,能够说动这四大甲种军之中的两个或甚更多,一齐向京师开进……而此时京中却仅有禁卫军一军,神京如之奈何?再想深一些,若此人不仅在边军之中威望卓著,甚至还能影响禁卫军……不说号令禁卫军行止吧,只要能影响禁卫军行动之果决,神京如之奈何?”即便以高务实如今的沉稳,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目光中精芒一闪,然后才恢复平时模样,呵呵笑道:“什么人能有这般能耐,让四大甲种军乖乖听命而不畏朝廷规制,又让禁卫军不从天子虎符号令,而因一人之影响便举棋不定?”李成梁叹息道:“元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也是亲自练过兵的人,也曾经靠着各种手段来维持这支亲兵不会离散崩溃,再怎么说也知道如何让一支兵马听从自己的号令。元辅,此次军改若能成行,十大甲种军和十八乙种军的人事任免权必然操于你手,而此举本是全国上下大小军镇重新排位的大事,事关全国各地将门今后百年乃至数百年之荣辱休戚……试问在此情形之下,哪家将门敢逆元辅之意?如此,当军改完成之后,这些将门无论是再次壮大的,还是新晋上位的,又有哪家能不对元辅你感恩戴德,恨不得当场挖心掏肺,忠诚效死?与此同时,军改之后的甲种军更加依赖户部、兵部之供饷,而元辅不仅亲掌户部,对兵部也是一言九鼎。由此可见,彼时元辅在军中可就不只是声望无两,而是彻底将全军操之在手。至于禁卫军,说起来自然是只有皇上掌握的虎符才能调动,但老夫这个年纪的人了,也不怕把话挑明了说:军队终归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编成的,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假如……老夫是说假如,假如现在虎符下达给麻司令,圣意是让麻司令立刻调兵入城包围南宁侯府,试问麻司令会不会二话不说立刻调兵入城执行命令?依老夫看,麻司令即便当场拍着胸脯保证立刻带兵进城,其实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在调兵的过程中尽力拖延时间,并在调兵的同时派遣亲信乔装入城给侯府报信,而且这是最起码的……元辅您以为呢?”高务实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问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宁远伯是否愿意相信本阁部会束手就擒?”他本来是反问,但李成梁却没回答,居然也反问道:“老夫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认为皇上会不会信呢?”顿了一顿,李成梁又叹息一声,道:“坊间传闻,说先帝龙驭之前曾召见今上于塌前遗教。先帝告知皇上,说只要掌握厂卫及京营,大权便不会旁落……这传言想必元辅亦当有所耳闻吧?”高务实道:“厂卫从来操之于上,今日亦未有何改变。至于京营,生产建设兵团依旧操于勋贵之手,也便是操于皇上之手,而禁卫军之财权同样操于生产建设兵团,而非户部、兵部负责。再加上虎符也在宫中,调拨之权便也由陛下操控。由此可见,若先帝真有遗教,圣上也是认真听取了的。至于你说麻司令在……在意外之时可能的举动,那毕竟只是假设,麻司令曾几何时表现出不遵圣意的模样了?”李成梁叹息道:“这么说来,元辅是打算不论何人反对,都要将此番军改强力推行下去了?”高务实微微蹙眉,反问道:“宁远伯有何见教?”李成梁道:“老夫会上疏反对,家中诸子若还认老夫这个爹,也会上疏反对。”“哦?”高务实大为诧异,从李成梁之前这些表现来看,他最终想要的绝不会是与自己翻脸才对,为什么现在如此硬气,当面表示整个铁岭李氏都会反对?李成梁下意识左右看了一眼,好在周边护卫见他俩近距离交谈,都已经很自觉地让开了一些距离,因此附近并无六耳。于是李成梁才压低声音道:“此举事关重大,老夫以为一旦元辅提出此政,彼时则若军中竟无一人反对,那么圣上必定不允……元辅,铁岭李氏愿做那第一个表示反对的将门。”高务实猛然明白过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了李成梁一眼。这位老帅果然不仅仅是个能征惯战的将帅,也是当年养寇自重玩得最好的将门首脑。虽然此刻须发皆白,但衰老的只是他的身体,而不是他的智慧。李成梁刚才的意思说起来很简单:你高元辅如今在军中的威势已经强大得过头了,就算皇上再怎么信任你,但他首先是个皇帝,他一定不会忘记先帝临终前对他的最后教导——对于如何掌握大权的教导。因此,你现在的局面看似威风八面、举世无匹,但也正面临着圣意的大反转。圣眷,曾是你最大的倚仗,但如今你的强大已经足以威胁皇权,那么圣意就有可能顷刻反转,从对你的绝对支持,变成必须将你彻底毁灭。天无二日,至高无上的皇权绝不会容许他人染指!因此,你如果还想继续推行这次军改,那就必须要让皇帝认为在军中存在着一股能和你抗衡的力量,否则皇帝不会介意亲自下场,将你的想法扼杀于萌芽。甚至,若你仍然“不知悔改”,后续恐怕还会有进一步的敲打,乃至……当然,高务实心中也很清楚,李成梁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两家有了这么一层联姻,铁岭李氏就愿意配合自己演这出“无间道”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样做可以为铁岭李氏带来巨大的利益——在皇帝的支持下,明目张胆地在军改这个大蛋糕中分润尽可能大的利益!道理很简单,铁岭李氏成为了第一个反对“高务实军改”的将门,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明面上的“将门之首”,那么皇上见此情况,必然会扶植铁岭李氏对抗或者至少制衡高务实在军中的影响力。既然皇帝想要大力扶植,铁岭李氏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拿到一个几乎肯定能拿到的“辽东第一军”呢?李成梁刚才特意说过京师附近的甲种军设置,而且说了禁卫军对于皇帝而言也不一定百分之百好用,更何况禁卫军面对“四大甲种军”还有兵力不足的窘况。那么反过来想,皇帝如果也如此认为,他会怎么做呢?京畿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