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澎湃浩荡,几万里不减其势。此刻正值初春过后,前不久河上游凌讯,冲毁堤坝,毁田十余万亩,上万百姓无家可归,沿河流落。黄河之凌汛年年都有,因此破家破户的百姓,朝廷自也是见怪不怪。在黄河边的芦丛里,章越与唐九,王恭在此,本是闲余出门踏青,顺便看看黄河雄壮的景色,未曾料到沿途遇到如此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此刻还是太平年间,可一场凌汛下来,几乎让章越看到了乱世景象。“老爷,咱们还是快走吧,别与流民们碰上。”唐九向章越言道。章越也知必须避开,他立即翻身上马,在马上眺望过去。他正好看见一名流民倒下,左右的人不是扶起对方,而是趁机将他的衣裳剥去穿在自己身上……其余的百姓们继续冷漠而行……有些人则看着章越这里,纷纷走来大声问询,指了指头上的草标。章越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但也知道是要卖身为奴的意思。唐九道:“老爷,别可怜这些人,他们没地正经来路,切不可心存怜悯,以往常有盗贼混在流民中卖身至大户人家里,然后……图谋不轨。”章越知道,似汴京官家人家里挑奴仆,都是要身家清白的,再不济也要人保荐。章越道:“这世道便是将好人都逼坏了。”众人一行便离开,这些人眼见章越他们离去,不由疾跑几步。最后眼见追不上,数人朝远去章越他们重重地吐涂抹,腰间还露出了兵刃来。“这世道太艰险了!”乘马远离这些流民后,章越他们继续行路,然后章在浚仪县城的路亭停下歇息。这里想要进城的百姓流民都很多,不过却有官兵看守。不少人牙子出没其中,若是青壮男子则如挑牲口般看起牙口,若是女子则用清水泼面,看其有无姿色。不少女子孩童跪在街边,一旁的家人吆喝起来给他们卖身。王恭道:“若是能进汴京就好了,至少讨口饭吃,未必卖身为奴。”唐九道:“汴京未必好,汴京有不少暗渠,平日不少亡命之徒聚居其中,还自称无忧洞,他们甚至还拐卖妇人孩童藏匿在此,这样的地方被作鬼樊楼。”“平日咱们见得都是汴京光鲜的模样。我当初在汴京吃不下饭时,碰过这些人好几次,可以称得上是无恶不作。”章越在路亭边喝了碗热茶,吃了些点心,眼见有流民的孩童上来乞讨,便对店家招了招手。店家抵此后笑着问道:“大官人有什么吩咐?可是小店饭菜不和你的胃口?”章越往桌子上放了一吊钱道:“这是一贯,让你做些吃食散给孩童们。”店家笑道:“大官人,真是善人。不过……”“不过什么?”店家笑道:“就算我多嘴,你这点钱济不了事。”章越道:“我知道,不过黄河冰凌之事,我听闻地方官已是上疏朝廷请求赈济,这浚仪县是天子脚下,亲民官必会尽职。”店家闻言笑了笑没有言语。这时一旁突闻有人道:“可惜就算天子脚下,依旧有庸官不作为。”话音一落。章越转头看去,却见是一名二三十岁身穿襴衫的男子,面容粗旷,一条青带缠在腰间,言谈之间透出桀骜不驯之气来。章越拱手道:“不知阁下是?”对方言道:“在下郑侠,此番来京赶考的举人。”章越心道郑侠,不会这么恰巧吧,莫非就是上流民图那个郑侠。章越打探道:“原来是郑兄,为何这么说呢?”郑侠看向章越反问道:“兄台是官,还是士人?”章越道:“在下姓张,弓长张,祖上有官荫从浦城至京赶考,可惜两番乡试不第,一直在西山寺攻读,可惜今科秋闱再度落第。”章越说完露出了很惆怅的样子,一副于功名之中蹉跎岁月之情溢于言表。郑侠点点头道:“原来是张兄,在下福清人士,与张兄都是闽人。”章越笑道:“千里之外能遇见同乡,真可谓是幸会。看郑兄谈吐不俗,不知师从何人?”郑侠道:“我拜的老师多了,但在江宁读书时却是拜在前制诰王集贤的门下。”章越心道果真对方是王安石的弟子,但他面上却故意惊叹道:“莫非郑兄是介甫先生门下?在下实在是失敬失敬。”郑侠哈哈一笑道:“张兄如此年轻,想来功名不在话下,不必气馁便是。”章越显然对科举此话题不愿多谈,而是问道:“方才郑兄你言本地官员的不是。但郑兄你大比在即,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必须慎言,否则传入考官耳中则难办了。”郑侠哼了一声道:“区区功名而已,便以为能够止得了我直言吗?张兄真可谓胆小怕事之人,张兄我虚长你几岁,有句话要告诉你,畏首畏尾作事,如此胸中之气不直,如何写出好文章来,让考官赞赏?”章越心悦诚服地道:“郑兄见教的是,是我的见识短浅了。”说到这里,郑侠道:“张兄既要知赈济之事,便随我去粥场去看看便知。”章越随郑侠走至粥场,这粥场乃官方所办,左右都有兵卒看管。在显眼的高处挂着几颗头发蓬松的脑袋,估计过去是灾民抢粥而至。但见粥场有两处给流民施粥之处。一处粥锅那边流民排成了长队,差不多有好几百人,而另一处粥锅那边则没几个流民。章越向郑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郑侠道:“一面粥不要钱,但都是汤水没见几个米粒,另一面的粥里倒是能吃饱,但要十文钱一碗。”章越听了色变道:“朝廷荒政自有制度,都是从常平仓而出,哪得有如此施粥呢?”郑侠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如何分辨是不是流民呢?若是本地百姓中有闲汉前来贪碗粥喝怎么办?常平仓里哪来这么多粮食。”“故这不要钱的粥,必须连城中闲汉也不愿喝,但要钱的粥便要灾民自己买,地方官再从中赚一笔,朝廷哪会有赔钱买卖。”章越听了没了言语。郑侠道:“这也是如此如今各地荒政,也谈不上如何,只是我实在看不下去啊。”这时候粥队之中,一人突然倒毙在地,立即就有官兵命民夫上前将此人抬走丢到乱葬岗去,百姓们纷纷抱怨说这粥喝不饱。章越见此当即上前走到粥场之中,但见免费施粥之处正有人在骂骂咧咧:“看到妇人家就给多舀些许,给咱就这么点,连漱口都不够。”章越越过长长的流民队伍,却为官兵拦住。对方看章越这打扮,不由问道:“怎么你也是来喝粥的么?”章越道:“我是秀才,要见你们管事的。”官兵听了放行,章越来至粥场旁,但见分粥之人给每名百姓不过半勺粥,而这粥果真是清汤寡水的,即便如此近前的流民们眼中都是如火在烧,恨不得一口将整锅粥都吞进肚子里去。“何人是管事?”一名五十几岁的官吏站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章越道:“我是在京中寓居秀才,今日出游来到贵县见此一幕,朝廷抚恤灾民,自是出自天家的恩德。”“但我如今看这里能吃饱肚子的粥十文钱一碗,不要钱的则吃不饱肚子,你看这粥场外饿死那么灾民怎么办?”官吏笑道:“这位秀才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脑袋,如何施粥自有章法,我只是尽责在此就是,外面饿死再多人与我何干?又不是我饿死他们的。”章越道:“章法是章法,但章法之外不外乎于人情。”“何况十文钱都可买得一斗米了,这一碗粥里可有一斤米?这里可有章法?”对方勃然色变道:“你这秀才,来找茬是不是?”左右官吏皆是怒视章越,章越则道:“吾并非找茬,今日我是来教你一个办法。你们不是怕有人冒充流民么?那我教你,凡喝这碗实粥之人都剃掉半边的眉毛!”左右流民一听章越的办法,都是哄然叫好。“这个办法好!”“真不愧是秀才公!”“真的闲汉倒也不会因一碗粥而剃去眉毛。”这官吏一听章越这办法,心底也承认是好办法,但他口中却道了一个‘这’。“如何?”官吏正欲说话之间,正好听得外头道:“本县县令驾到!”这名官吏一听忙撇开章越慌忙出迎。章越看去但见一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