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0章 问策章府内外,甲士环绕。章越拜在天子面前,自称疾以来,君臣二人其实已是大半年没见了。虽不见面,但君臣倒也书信往返。君臣之间有所默契。毕竟是人治。章越称疾之后,官家也没有裁员裁到大动脉之感,作为大臣章越也自没有天下非你不可的觉悟。如今天子亲临,不知何故?官家看了章越片刻道:“卿倒是没变,可这些日子朕却是显老了。”章越看了官家竟已是两鬓斑白道:“臣近来身卧草庐不能为陛下分忧……”官家听章越说完,伸手一止当即拿起他竹榻旁的书卷道:“卿是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朕看有些话奏疏说不清,便来看看老臣,卿为何说自己不如诸葛亮呢?”章越心道难怪官家亲顾茅庐,原来是三路告捷了。章越道:“蒙陛下挂念,当年诸葛武侯在荆州,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游学,三人读书皆务于精熟,而诸葛武侯读书只是观其大略。诸葛武侯言三人,可官至郡守刺史。”“臣读书也是务于精熟,说来也只是郡守之才而已,蒙陛下器重,才拔擢于宰辅之位。”官家道:“朕拔擢卿于宰臣之位,是因卿能干。”顿了顿官家笑道:“是了,读书务于精熟不好吗?”章越谨慎道:“好,但不如观其大略好。”“务于精熟是学而知之,而观其大略是生而知之,诸葛亮少有群逸之才,又出身官宦世家,故能观其大略,而臣愚钝,所学唯有勤勉日进而已。”章越说完一旁章丞、石得一、徐禧想笑又不敢笑。章越言下之意,诸葛亮靠的是天赋,我他娘靠的是努力。这话说得实在不要脸至极,十七岁中状元的人,居然说靠的是努力而不是天赋。天下岂有这般厚颜无耻之徒。章越知道自己说了别人也不信,自己确实是平庸之才,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没有诸葛亮那般逸才,年少时完全是靠着梦中开挂读书的功夫才有的今日。什么生而知之?一开始认知就是满级的存在。他们善于发现问题,再以解决问题为导向,算出来就是最优解。而学而知之,你要经过漫长的‘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的过程。你一开始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蒙着眼睛到处去撞。从底层往上爬的人,往往就是如此,等伱有了视野和格局后,人生已过半。官家笑道:“一个生而知之,一个学而知之,诸葛武侯是前者,而卿正是后者。”章越笑着默认了。徐禧,石得一,官家都以为自己未卜先知,浑似诸葛武侯无所不能,所以亲顾茅庐请教自己大局下一步当如何擘画?此中误会就大了,若自己真有指挥宋军打赢这一战的本事,当初又何必反对伐夏呢?内侍给摆上了御座,官家一挥长袍坐下道:“朕方才闻令郎言前朝命相张咏之诗,却想到当初张咏与寇准劝学之事。”“张咏曾言寇准奇才,但可惜学术不足,故而张咏见寇准时言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当时不解,回去读书见‘霍光不学无术’之语,方知张咏之意。”“卿有大才,亦有学有术,胜过寇准多矣,在伐夏之事上下面有何教朕?”章越在主张伐夏之上一贯主张缓攻浅攻,但天子要急攻猛攻,所以他才退出中书。在这个事上天子已不信任自己,所以章越退一步,让天子用他觉得可以信任的大臣。章越道:“臣愚钝,在此事上臣不敢言语。”官家则道:“此番三路伐夏,三路皆捷,卿既早已知之,为何劝朕不可伐之?”章越道:“三路皆胜乃臣意料之中。”“其一夏人野战并不如我,以往胜我,皆知诱我出塞再聚而歼之。此番伐夏,两军对垒夏断不如我。”“其二这些年陛下励精图治,西军厉兵秣马,又兼有种师道,种谔,刘昌祚等名将相佐,胜之不难。”“其三乃西夏内有不和,夏国主与梁太后梁乙埋争权,出兵之初必号令不一,无法整齐,故给了我们可乘之机。”“所以臣料三路告捷,非臣未卜先知之故。”官家有些明白了,他道章越有何之能,原来也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这些年西夏战力下滑,宋军战力上升,此乃不争之事实。难怪章越能未卜先知得出如此判断。官家问道:“卿以为三路告捷后,下一步当如何?”章越闻言道:“臣……”官家道:“你我君臣之间,言之无妨。”章越道:“见好就收,熙河路与泾原路取鸣沙后,在此立寨设防,至于鄜延路以收取夏州、绥州、银州、宥州、石州为止。熙河路则以收取兰州为止。”有一句话,章越没有说出来,如此便没有丧师覆军之危,纵有小败,亦不致有大败。章越想要说,但最后没说出。说白了就是宋军的后勤补给不行,只能进行礼拜攻势,前面胜不出意料,一旦超过必要的天数就撑不住。而西夏一开始被打蒙了,后期针对宋军大纵深防御弱的特点,断其粮草,骚扰补给,宋军则必败。所以章越一直主张要浅攻,打一段停一段。官家道:“卿所见朕会考量,朕已命熙河,泾原,环庆三路保王中正一路兵马后勤,又让河东,鄜延保障高遵裕一路兵马。”“必不会有失。”章越看天子就知道他又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只能道:“陛下,种谔轻易冒进,不可授他便宜行事之权!”官家笑道:“朕知道了,卿的身子近来如何?”章越道:“臣之咳疾尚未痊愈!”官家听明白了章越的言外之意道:“也好,卿好生休养,朕过些日子再来探望卿家!”说完官家就起了身。这是拿我当谋士来用了…章越则道:“君恩深重,臣肝脑涂地亦无法报答。”章越与一家人一起亲自送天子出府,但见府内府外甲士撤离。而到了府门之前,围观目睹天颜的更是人山人海,众人皆称赞天子礼遇宰执之盛!恐怕普天下也没有几个宰执,能得天子亲临探望视疾了。当即御驾离开,章越目送御驾心道。他知道天子的发心是好的。譬如王安石,司马光诸臣之发心,二人何尝不是为了天下,为了社稷,为了百姓,但为何二人会南辕北辙,水火不容呢?但天下之善恶是非,实不可只问其心啊!历史上这般的事太多了,一句发心是好的,便可以免去错误吗?如此说来王莽也可以称是圣人了。回府时章丞看章越忧容满面不由问道:“爹爹,陛下亲顾茅庐,君臣恩遇至此,古今没有几人比得上爹爹了。”“为何爹爹仍是如此忧虑?”章越闻言苦笑道:“到了我这一步,又岂是为了个人荣辱而忧。”……数千之里之外,当天子亲顾茅庐问策于章越时。西夏朝堂。梁乙埋,梁永能皆败军而归,李清不言语,他心道早依我说来,早割让了定难五州,便不会有此事。坐在李清之后的国主李秉常默然不语,梁乙埋,梁永能惨败后,继续主张对宋作战的将领不仅没少,反而竟纷纷请战。梁乙埋道:“如今之策,唯有再向大辽求援!只要皮室军一到,宋军必连夜卷甲而逃。”李清道:“不可,这些年辽国借观礼为名,数次打探我国路径,其意昭然若揭。辽国不可信。”梁乙埋道:“陛下,如今唯有大辽能救我。”李秉常从善如流地道:“知道了,朕以驼马进贡辽国,请辽主出兵来援。”被种谔杀得大败的梁永能道:“陛下,如今已是探明,鄜延路方向东朝有十几万兵,还有两倍以上的民役。”“至于泾原路,熙河路加在一起不到十万,两路都是冲兴庆府而来。”“当怎么办?”这时一位老将步出道:“陛下,东朝兵势极猛,我看不如不拒之,只要坚壁清野,纵其兵马深入,然后我们聚兵马于兴灵二州,以轻骑抄掠其粮道,东朝诸军无食,可不战而困。”梁乙埋,梁永能皆道好。“还是这老办法可用,当年我们不敌宋人,便用此法。”李清质疑道:“可凉州,兰州正遭南人,青唐围攻,如今弃了怎么办?”“顾不得那么多了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