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柱香工夫后,阿爹终于从山顶下来。
我将离山一事相告时,出乎意料地,阿爹竟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不知阿爹在山顶和银杏爷爷谈论了什么,自下来后,他便一直愁眉不展,似有话想对我说,却又不知何故,最终将满腹话语化作一个夜下回首。
而我在阿爹素来坚毅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舍和无可奈何。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睡意全消,洒入洞中的月光逐渐黯淡。我大睁着双眼,望着洞顶那片正悄然离去的光芒出神,合衣在榻上静静地躺了一晚。
外面断断续续响起说话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把抓起榻边放置的包袱,搭在肩上。而这看似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其实只有两件冬衫。
由于一夜未寐,发髻倒也未散,我略略理了理着装,便挎着包袱走出寝洞。
洞外,我的族人已经整装待发,大小包袱背在身上,宛如一支即将远行的游旅之人。
众人大多面倦神疲,不甚精神,脸上未有半点笑意,神情十分凝重,对天穹山的留恋以及对前路的担忧在眼中交织,甚不通快。
而本应于今日喜结良缘的昔邪和若谷已经换下喜服,着上日常装束。
小慈被两位阿娘一左一右谨慎地夹扶着,而小墨和两位阿爹则负起了扛包袱的任务。
见欢站在人群的最后,身无重负,面色平淡无波。
阿爹站在最前面,仍同往日那般神采奕奕,只是,满眼红丝却无法掩盖其同样整夜未眠的倦意,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我,一言不发,阿娘则举步向我走来。
我两步迎上阿娘,看着她眉心抹之不去的忧愁,问道:“阿娘昨夜未睡?”
“也有阖眼,就是舍不得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阿娘的声音较之昨夜弱了不少,语气里满是对故土的难分难舍。
若阿娘知道我将同这座大山一起留下,恐怕她对此处的留恋便远不止于此了。
我望着一众族人,声情并茂地道:“今日,我们便要自此离去,归期不知。但是,只要我们不分不离,四海皆可为家,八方俱是归途。”顿了顿,强压下胸中波涛,继续道:“经此一去,唯望我族之人,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携手并进,任何艰难险阻,也要互相扶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一位叔伯立马高声应道:“好,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对,不离不弃,不离不弃,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即便离开天穹山,我们仍是一家人,离却不分。”
“好一个离却不分,此言正中我意。”
众人的疲乏似乎被那一声高喊激退,都一句接着一句地互相鼓舞。
我伤感的情绪仿佛也在众人的呼声中消散,此情此景之下,竟甚觉心安。
“我的亲人们,无论何时,我们都是一家人。现在,”我指了指身怀六甲的小慈和牵着小侄的嫂子,“小慈和腹中的孩子以及老人小孩先走,其余人则分成四拨,均在前一拨下山后再走,大家可有异议?”
若谷当先答话:“没有,就按着千樰说的办。”
在小慈一家和族里年老的长辈走后,未走的众人竟纷纷要求最后才走。我劝譬不得,最后还是阿爹以族长的身份,强行将剩下的四十来人分成四拨后,方止住这场相让之争。
而我们一家自然要留到最后,我本叫阿哥和阿嫂孩子一道先走,可他却坚持留到最后。
见欢一家三口,昔邪和若谷,也自请留在最后。不过,因着昔邪和若谷各自还有弟妹,我便让两家父母带着两名尚未成年的弟妹跟在第四拨离开。
看着族人陆续下山,自天上洒下的金光从天穹山的东边一点点往西移动,而东南方那片灰云却始终不见消退。
天生异象,必有大变。
终于轮到最后一拨人离开,下山这一路,我和阿娘皆在回忆往事,同行之人也时不时插上几句。于是,这趟下山之途俨然变成了一场追忆往昔之路。
走到山脚时,我忽地停步不前。除了阿爹和见欢,其余人皆一脸莫名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