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当局者迷。在遇到苍驳之前,你从不随意插手他人之事,也从不执着于去与留。现在,却是变了。你是修行千年的妖,一直以来,我们都入世而居,也算看遍了繁花种种,如今缘何还是不慎掉了进去?”太微的辞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不恼也不忧,就像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对一个即将陷入迷局之人的温厚规劝。
“可是,太微,我却并不觉得自己生了情,不过短短七日,怎能生情?”凉月自己也诚然理不清。
“有人日久生情,也有人一见钟情。情之一字,诚然与时间长短无关,本身便是一件卸下铠甲、毫无防备之事。但人妖有别,你若当真喜欢,那便深埋于心,百年一过,便只剩悲欢河一别了。而且,凉月,你要分清,何为喜欢,何为恻隐。”太微最后那句话饱含深意。
凉月摩挲着掌心里那颗温凉的白棋,沉吟良久,一在思索太微所说的“恻隐”,二在探寻自己的内心。她在寻索一个恰当的理由,来解释自己这一怪异的作为,想要通过种种假设来告诉自己,对此人毫无意识下生出的这份莫名情愫,并非所谓的喜欢,而不过是自己一时好奇,抑或是太微所说的,恻隐罢了。
在这方温泉池边,凉月的心绪已飘过万水千山,辗转百途,而所有的假设都在那盘波云诡谲、不慎则迷的棋局里被一一否定。
事实就是,她这有一千多年道行的竹妖,当真是对一块埋于深海里的寒冰动了情,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凉月忽而抬眸,紧紧攥着白棋,坦然自若地道:“我虽不为恶,但也绝非善妖,你几时见到我对谁动过恻隐之心?即便当真是恻隐,那也只因是他,也只有他。太微,这种感觉,很奇妙,又很空幻,不可言宣。世人皆说空竹无心,我却道他们自以为是。既非竹,安知竹无心?还有,”凉月顿然止声,似在斟酌,片刻后,才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初见他那日,我同你说,我听到了跳动声。那时,我也并不知是何物,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跳动的不是别的,”说话间,指着胸膛左侧,“是我的心。”
小夙师饮完温泉水已经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凉月温热的手心里,稳稳睡着。
凉月翻过一角衣布,动作轻柔地盖在它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弄醒了它。
“凉月。”太微的反应和凉月的自若截然相反,在听闻凉月所道之时,太微登时惊愕万分,不可置信地看着凉月,整个人仿佛被天降闪电击中一般,凝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脑中思虑万千,犹如正经历着一场狂风暴雨,恶浪翻天。良久,低低地道:“如此,那便留下罢。”又补上一句:“五十年,无论如何,五十年。”
“太微,我知道,我活了一千多年,如何能不知道。还记得前不久我们遇到的那只在坟前独饮的蚌精吗?她说过,活得久又如何,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所有日子都是虚度,而在失去他之后,所有虚度的日子都因为曾经有过他而变得不再索然无味。彼时,我不甚明白,甚至觉得她有些可笑,不过一个只有百年寿数的凡人而已,何必倾尽深情,大可再寻一个,全然没必要死守在那一段早该忘掉的回忆里。而这些话,我对现在的自己,却再也说不出口。”在遇到苍驳之前,凉月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一个凡人动情。
而此事,没有任何悬念,就像冥冥之中便已注定,她所遇所见之人不计其数,却偏偏对无法说话的他,动心生情。
太微默然片刻,道:“凉月,希望在此事上,你能拿捏得当。他是人,而你是妖,自古人妖殊途,万世不变。他手中之剑,你也见识过,岂是寻常刀剑,而寻常人又怎会得此异剑?那日贸然闯入的黑雾精,他是如何对待的,你也看见了。你可有想过,若他以斩妖除魔为任,你当如何自处?是将玄根双手奉上,还是头也不回地逃离?抑或是,杀了他?且不说你是否能对付得了他,我只问你,下得去手吗?即便他要将你斩于剑下。”
凉月咧嘴一笑,半认真半玩笑地道:“太微,你漏了一点。”
太微移目相询。
凉月秉着笑颜不却,“你漏掉最重要的一点,倘若他也对我有情,又岂会如对待黑雾精那样对待我?人又如何,妖又如何,我不在乎。既然生来殊途,那我便求个同归。”
在听得这一番豪言壮语后,太微依旧镇定如斯,秉着一贯的冷静,继续剖析:“这好比一盘棋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凉月,你在赌。”
“清清淡淡的日子过得太久,我便当一回赌徒又有何妨?”凉月笑得潇洒,道得畅意,唯有如此,方乃随己本心。
太微似乎已经找不出反驳之理,便也不再继续相劝,只问她:“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凉月曲指在身旁一颗石上轻敲两记,灿然一笑,“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
说话间,一股熟悉的妖气穿透盈天香气,飘了过来,太微旋即警觉,“又来了。”
话落之时,凉月已将沉睡的小夙师揣入襟里,随即甩袖而起,厉眼瞪着天上一闪而过的黑影,怒问道:“那团黑雾到底要干什么?”
这厢话音刚落,那厢在夜里云间跳上跳下的黑雾精一个眨眼功夫便似从天而降,落在二人面前。
不及二人出声质问,黑雾精便不由分说地打出一团黑雾,瞬间将二人笼罩其中,而后洋洋得意地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东……西交……出来……”
二妖虽被黑雾困住,但神情却无半分焦急之色,亦不愤恼,凉月更是弯起嘴角,语气略带嘲讽地道:“小小伎俩还妄想困住我?未免太过于不自量力。”
话一说完,凉月大袖一挥,绕身黑雾顿即飞散。
若是往常,凉月定要同他玩上一玩,不过眼下却片刻玩闹不得,黑雾甫一散开,二妖便已双双凭空退去。
与此同时,一道凌厉剑息直击黑雾精而来。
黑雾精同上回一样,反应极其迅速,动作甚至较上次更为敏捷,却也同样一无所获。
黑雾精虽溜得快,但苍驳若下决心去追,他准定难逃。但一连两次,苍驳都并无追击的打算,黑雾精刚一离开,异剑便迅速飞回手中。
银白月光静静地洒在鹅卵石上,浑似铺满霜雪。
院子里悄然无息,苍驳执剑立于廊下,一动不动,恰如寒冰所雕,便连冬日里的冷意都敌不过自其点漆黑眸中荡出的寒冽。他就那样站在黑夜下,站在月光不及之处,一眼望去,仿佛已凝立千年之久。
凉月定定地望着他,一阵风来,拂起他单薄白衫,也拂响了廊檐下的风铃,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回荡在悄然无声的夜晚,空灵却又寂寞。
而令凉月倍感不适的剑息似乎也随着这阵风飘远,她眸心映着雪白一片,而他眼里亦映着一片雪白。
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似乎唯此间一白。而天地间独存的一白里,仿佛唯此二人。凉月逐渐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苍驳缓缓转身,隐入更深的黑暗中。
廊下瞬即空荡荡一片,轻灵的风铃声串出一曲无可言说的怀绪。
凉月坐在月桌前,轻轻拈起已然定下输赢的白棋,放回棋盅,再拈出一粒黑棋,打入纵横交错的棋盘,输赢由此颠倒。
“凉月,举棋不悔。”太微温声提醒。
“输赢皆非绝对,若总是白子胜,黑子输,那么输的一方定然会非常沮丧,而总是赢的一方也不见得就会很高兴。”凉月又从棋盅拈出一枚黑子夹在指间,凝视少时,自言自语地道:“输得太久,便也想赢上一次。”
太微若有所思地看着凉月指间光泽幽幽的黑子,片刻后,恍然大悟,随即问道:“凉月,你便是想赢吗?”
凉月扬眉一笑,“既是要倾上全部赌注,自当盼赢。”
太微又问:“可若最后输了,你待如何?”
沉吟良久,凉月将黑棋丢回棋盅,云淡风轻地道:“输便输了罢。”喜欢将军大人,有妖气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将军大人,有妖气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