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城郊,骡道旁,一间四方无邻、青瓦百漏的破屋内,苍驳负袖立于一面画壁前,冷然目光缓缓游走于泥壁上疮痍的残画之中。
身后,一披坚带甲的将领正沉色汇报着昨夜万聿城的情形。
此将乃殿前禁军统领王嵬,曾属以苍夬为帅的风傲军,商阴一役后,又决然投至苍驳麾下。
其人两撇倒挂眉,不怒自威,一身方刚血气,勇猛非常,大小战役中头阵常客。战乱平息之后被苍驳举荐为禁军统领,担负护卫京畿之职。
此时的王嵬,髻松发散,面上垢污粘粘,唇干如龟裂,满布血丝的眸子闪着异光,狼狈不堪,却无半点倦态,脊背挺地笔直,左手死死握着悬腰佩刀,声色俱厉,言至惨处,髭须怒颤,恨意逼人,似下一刻便要拔刀,一阵狂砍乱刺。
恭立一旁的北行静静听着,时而发出问询,待王嵬汇报完后,北行便将《地阴经》上所述悉数告知,并劝其先行歇息,保存力气。
送走王嵬后,北行返身踱至屋间朽桌旁,动作麻利地铺上笔墨纸,而后退开半步,望向苍驳。
壁上之画虽已残损地不成样子,不过还是能依稀瞧出青墨之间,乃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山水图。
墨不成风,笔不成气,整幅画并无独特之处,更无甚美感可言,甚至连数十株青木的布列都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凌乱。
如此一看,这幅画似乎只是屋子的住家之人信手涂抹了一番,仅为给这陋室增添一份雅趣。
只是,这样的一幅粗劣之作,何以让苍驳驻足这许久?
北行自是揣摩不透,公子的心思,除非他明明摆摆地展现出来,不然这世间恐无人能猜出其一二。
在北行眼中,公子所行诸事皆有其理,若公子不明示,那他就不问,只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少小便是如此。
苍驳凝立良久,将这幅壁画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次,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冷绝。
不过,他似乎并非只是单纯地在欣赏此画,更像是在透过这幅残缺不全的画,看更深层次的东西。
在全神贯注地看了近一盏茶功夫后,苍驳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落座,一提笔便风卷云幻般落墨纸上,山山水水一气呵成。
北行凝目而端,仔细看这片刻落成之画,竟觉有些熟悉,脑中突然一闪,急忙转头看向画壁,双眼陡然瞪大,公子所作之画并非一时兴起,竟是将壁上之画临摹了下来。
不仅如此,连壁上脱落之处,都在其笔下得到还原,神乎其神,妙乎其妙,倒似这幅画本就出自于他笔下那般。
苍驳以前不是没有临摹过他人画作,只是能让他临摹之画,多是出自国手丹青,若非妙笔,实难入他之眼,而眼下却见他临摹起一幅毫不起眼的粗劣之作,怎不叫北行惊愕失色。
“公子,画中可是蕴藏玄机?”这是北行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苍驳不置与否,只是云淡风轻地将画搁置一旁,又提笔蘸墨,笔尖触上另一张微黄薄纸,挥毫间,落成一幅点位图,如黑子错落于棋盘之上。
北行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笔下的纸张,全然不解其意,正困惑不已,却见公子在左上角一黑点旁写上“商阴”二字,紧接着又在旁边黑点处写上“木古”二字,继而又是“松尺”“卢生”“斗追”“廉阳”“官西”等字,最后在正中落墨浓重的黑点旁写上“万聿”二字,皆是离秋国要城之名。
万聿乃离秋国之京畿,亦是国之腹地,重要性自不必说。
而另十一座城池加万聿城一起,并连成离秋国十二重镇。尤其商阴、松尺、斗追、廉阳四城,乃离秋国边陲之城,国之门户,商阴及松尺更是等同于离秋国前后二门。
一旦战始,倘若这两城被敌军攻破,即便斗追、廉阳二城固若金汤,城门由铁水浇筑,也难有挽回之势。
再看公子补全的那幅临摹图,北行不由得骇出一身冷汗,方还觉凌乱之木,此刻却构成一幅离秋国城列图,便是再愚笨之人,此刻瞧见面前这幅深意蕴含之画也能明白几分,何况北行跟在公子身边这么些年,多多少少也从中学到了一些。
苍驳缓缓将笔搁下,而后起身,定睛俯视着这幅“棋子”图,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细细端详。
公子思考之时,北行断不敢出声打扰,即便心中疑惑极深,也止住口,不发出任何声音。
二人以同样的姿势端看面前这两幅图,半晌,北行猛然指向青木间的河流,惊呼道:“公子,这三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