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锁乌楼请圣命之前,阵局其实早已布好,而所谓圣命,不过是一着推动满城风雨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棋。
请旨次日,市井里忽起传言,险些覆灭离秋国都城的估鶠之乱为巫术所驱。虽未明指幕后主使是谁,但随着流言日盛,宛如蒲公英的种子,漫天肆飞,朝着四面八方飘去,最后落在离秋国每一寸土地之上。
不过短短三日,关于估鶠之乱的所有矛头都无一例外地指向苗耒国。众议成林,很快,飞来横祸的苗耒国开始坐不住了。
而另一边,对于沈匕的暗查却迟迟没有开始。因此事尚不宜操之过急,苍驳已命分查沈匕的小宗使暂且按兵不动,还需要等,等苗耒国那道跃跃欲动的东风。
人只有在心虚时,才极易自乱方寸,从而露出马脚。
沈匕为人多疑,心思缜密,且心狠手辣,行事滴水不漏,想找出他的破绽,还得下点功夫才行,苗耒国无疑就是那一味引出沈匕心上“隐疾”的药剂。
只是,恐怕不用等到苗耒国行动,当流言出来之时,那位大理寺卿的日子就已经开始不好过了。
再观幕后控局之手,却似一浑然不觉的局外之人,几乎每日都在岁暮楼里,与往常无甚不同。
妘婔虽已得明拒,却心坚志固,依然照去不误,不晓内情的,还当真要以为她是苍驳的贴身婢子。
若夫凉月,实在没心思去跟二人搅和,况且人家已经明明白白说了只为报恩,并无其他非分之想,若她陡然插手,倒显得无理取闹了。
索性眼不见为净,自那日与妘婔在楼梯上相遇之后,凉月便开始早出晚归,要么拉着太微和灯笼四下溜达,要么同归尘子去逢鸦山,把行宫里里外外逛个遍,甚至开始和见面必吵的孟不怪临花街柳巷,上秦楼楚馆,一醉方休。
孟不怪其人,集贪财好色、贫嘴贱舌、狗拿耗子于一身,万花丛中过,千叶沾其身,风流韵事,十指难数,足以编纂成书。
而凉月,任性骄横,雀儿肠肚,遇水则水,遇火则火。
二人因芥蒂在前,无论何时何地,但凡碰面,必定针尖对麦芒,两两相轻,互不相让。
不过,如此情状,在某一晚开始改善。
一夜,醉醺醺的二人同时拎着酒罐回来,在大门口狭路相逢。
本就针锋相对的两人自然互不相让,一番唇枪舌剑后,不知二人是吵累了还是酒瘾犯了,竟突然在门槛前坐了下来,背靠背,头枕头,互相换酒来喝,嘴上虽未止骂咧,但已不再如从前那般□□味十足,似乎一顿交酒,便令二人臭味相投了。
自那晚起,凉月便和孟不怪频繁上烟花之地,可以说,城北一大半的勾栏院都被二人光顾过。
时常听人说,借酒浇愁是懦夫之举,凉月却不以为然。
若当真酒能浇愁,那天底下岂非人人都要以酒为乐了?酒消不了愁,纵酒之人也并非懦夫,只有在酒坛子里泡过一场的人才明白,酒只会越饮越伤,而被酒泡过的伤口,要么任其溃烂到血肉模糊,要么连皮带肉地割掉,要么熬到乌丝成霜,带着难以治愈的那道伤,永久埋葬。
凉月和孟不怪每日出去,尽至三更半夜方归,手里捉只酒罐子,勾肩搭背,相扶而行。
同在一个屋檐下,房间左右挨着,但凉月已经好几日没瞧见苍驳了。瞧不见也好,省得看到心烦。
又是一个醉生梦死之夜,凉月和孟不怪照样烂醉如泥地回来,二人谈笑风生,提着罐子一口接一口,相携上楼。玉山倾颓地行至楼梯口时,冷不丁遇上一人。
孟不怪睨了那人一眼,拍了拍凉月肩膀,笑道:“凉兄,看样子有人在等你,孟某人就不打搅二位了,明儿见。”说完便抓着罐子扶栏而去。
着一袭月白男袍的凉月,戴冠簪玉,倜傥不羁,比之男子,多了几分清姝,她靠着梯栏,眼神迷离,并不说话,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便踉踉跄跄地朝上走,经过他身边时,特地避开绕远,一脸的不愿与之相触。
刚摇摇摆摆走出两步,捉罐的手突然被一只清寒大掌钳住,力道虽不重,但足以叫她挣脱不开。
凉月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神情疏淡,“苍公子,时辰不早了,我累了。”
苍驳凝而不动,定如磐石,目光一如既往的森冷。
凉月笑了一笑,将酒罐推向他,似打趣地道:“莫不是公子被这酒香给吸引住了?素闻公子滴酒不沾,今日怎突然对这浊饮来了兴趣?”
见他久不动作,凉月又将酒罐朝他一推,“拿去罢,把酒祝东风,把东西南北风都祝上一遍。”
话落,他依然纹风不动。
凉月最是不喜他这般,好像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真真一副铁石心肠,登时一恼,用力将其甩开,由于动作太大,半罐酒荡浪而出,洒了一地。
“我已经尽力不去在乎了,所以恳请公子也别来招惹我。我这人心眼死,又极度自私,性子还躁,并且一无所长,可以说浑身上下拈不出一点好来,现在还多了个嗜酒的毛病,离什么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是越来越远,自也不敢奢望太多。我累了,需要休息,公子请自便。”凉月说这番话时,竟莫名清醒,毫无醉态,除开满身酒气,倒不像酩酊之人。
正如她所说,她心眼小,容不得别人觊觎他。
她活了一千多年才遇上这么一个他,那些仅活了二十年不到的人凭什么来跟她争?
凉月胸中憋闷,一股脑倒出这些天压在心头的不快,这些气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她从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只是生气,非常生气,气得心眼子疼。
她没有回头去看苍驳是何表情,提着半罐残酒自顾自往上走。
凉月已经打定主意,倘若回莫空催时,苍驳同意妘婔跟着一道,那她绝对头也不回地离开。
妘婔目的如此明确,她不信以苍驳的聪明会看不出来。
第二日,凉月依然同孟不怪出去玩乐,她越发觉得孟不怪这人有趣的很,脑袋里总有掏不完的新鲜点子。
恰遇凉月也是好玩之人,所以二人越来越能玩到一处去。
太微时常说他们这是臭味相投,这不,勾栏院玩腻了,酒似乎也喝够了,二人又准备玩一玩别的。
万聿城,软红十丈,八街九陌,而最为繁华之地,莫过于半子街。
半子街非是一条街走到头,而是由五条街构成,分别以五行为首字,即金半子街、木半子街、水半子街、火半子街、土半子街。五街相汇于一处,亦由一处发散。即是始,亦是终。
立春之后,天气渐渐回暖,大街上,厚重的棉袍已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各式轻衫。尤其女子,服色各异,五彩纷呈,以各自最美的装扮乐迎春之临。
水半子街上,凉月和孟不怪皆着女子装束,迤逦而行。
凉月仍一身红衣,飘然之下,宛如二月江梅。
孟不怪则挑了一件妃色广袖衫,佩一支珍珠步摇,依旧扇不离手。
孟不怪并无女子相,所以作女子装扮,甚觉诡异,叫路过之人无不忍俊不禁,掩面偷笑。
按凉月的话说,就是惨不忍睹。
但孟不怪自己却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自己的美貌足以艳压群芳,而凉月不过是鲜花旁边一片毫不起眼的绿叶,仅做陪衬之用。
孟不怪有两个非斩手挖目而不可弃的顽疾。
一是偷,他本是市井之徒,尽行鸡鸣狗盗之事,且仗着一身好功夫,除了铜墙铁壁的皇城,万聿城中大门小户,都被他光顾过,便是茅扉人家,此人也要进去逛上一逛,拔葵啖枣早已是家常便饭。
二是色,此人性好渔色,最喜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所以,但凡二八女子,只要姿色尚可,他都要上手摸上一摸,还时常扮成公子哥儿,到处拨雨撩云,惹得一身风流艳债。
凉月常嗤孟不怪是个俗人,明明是飞贼,却偏要装成富家公子,四处骗财骗色。
而其随身折扇下的坠玉,个头是挺大,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那玉顶多值一钱银子。
可他却到处跟人吹嘘扇子和玉都是传家之宝,且是五百年老物。光是扇子,就值百两雪花银,玉坠更是价不可估。
说的神乎其神,天花乱坠。荒谬的是,还真有人信。
孟不怪时常与人说,其乃粉陀寨第七任寨主,紫檀云锦折扇便是寨主信物。
后来有一次喝醉,凉月好奇问他,他才说粉陀寨早被朝廷派兵剿了,现在整个寨子就剩他一人。
而那把折扇,也并非寨主信物,乃是他觉得执扇子的人看着比较斯文,为了给自己添上些许书生气,便随便找了个书画摊买来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