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现在只是怀疑他下毒,着实不算什么矛盾了。
叶长青摸摸鼻子,心说自己真是好生无聊,放着三千世界的光怪陆离不要,偷偷摸摸跑来这暗得像地牢似的弟子房,偷窥人家。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点问题——现在已过酉时正了,窗外天光懈怠,金红色的夕阳就剩下了亮边,大地陷入了入夜前最昏暗的一段时光,从半开着的轩窗看出去,偌大的潜龙院弟子房区域,星罗棋布地亮起灯来,唯独温辰的这间房里,还是漆黑一片。
以为是灵灯里没油了,叶长青凑近了看一眼,还满满的,根本不像用过的样子,心下奇怪:温辰不觉得黑吗,点个灯不好吗?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很快,夜幕降临,温辰大张旗鼓地验了一气毒,发现没什么问题后,竟然重新打包好,拉开门,连药带饭一齐请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他脸上清清楚楚地就写了九个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叶长青:……好样的,再管你死活我是狗。
讲真的,他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活了两辈子,从没有倒贴至此,末了还被一脚踢出门的经历。
没有,绝对没有。
某人心如止水地看着温辰从柜子里取出一碟腌萝卜,一张干饼子,一本破旧书,然后打开窗户,给冷冷的月光让了道。
他手边就是盏灵灯,点起来只是一抬手的功夫,但他偏偏就不,宁愿吹着冬夜里的寒风,也要借月光吃饭。
……小鬼脑子有坑?觉得浪漫还是怎么着,诗情画意吗,要不对月吟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明知道自己现在受着伤,还吹着凉风吃东西,就怕一会儿不会闹肚子发烧吧!
若不是用了隐身术不能暴露行踪,叶长青真想过去给他一个爆栗,然后关窗,点灯,裹衣服。
他这人,天生阳炎护体,自小不怕冷,保护欲过剩的性子里,总觉得别人如果没有这东西,就一定会畏寒。
尤其是温辰这样,十几岁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瘦得麦秆一样,以后落下什么毛病,有他哭的。
叶长青心里斥了一顿,才蓦地反应过来——不对啊,说好了再管是狗的!
……他抿紧唇,绞着眉,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一声“操”咽回嗓子里。
已经在几步外的地方被数落成了个筛子,温辰自己却浑然不知,他虽然饿极了,也没有做出狼吞虎咽的动作,一口咸菜就一口饼,慢条斯理地嚼着,破书摊开一页,仿佛怕弄脏了似的,放在一边,斜着视线看。
这是什么书?
叶长青好武,看着别人读剑谱,就忍不住地好奇,他倾身过去,反复告诉自己不是关心这小鬼,只是闲得无聊,无聊而已。
前世的后来,他于剑道几乎已经臻至化境,除了那么一两个敌手,说独步天下也不过分,此时只将这剑谱看了几眼,便大致摸出是什么路数了。
坚忍有余,锋芒不足,绵长中波澜骤起,不多时归于平淡。
见谱如见人,其创作者,大约是个中正冲和,与世无争的隐逸君子。
叶长青打量着那书的破旧程度,再结合温辰对它的珍视,以及其随身带着的那把木剑遗物,不看封面书名,也猜得出来,这必是温月明和嬴槐雪所创的《雪月剑》。
有点奇怪,他心想。
上辈子,温辰七岁起就随云衍真人上山,学习归一剑法,从未见他用过关于家传雪月剑的一招一式,甚至连提起父母的时候,都少之又少。
叶长青记得,有一回自己问起他幼时的事情,温辰两眼望着前方,想了好久,才无喜无悲地说:“记不太清,忘了。”
他这两世,一边是天资卓绝,了无牵挂;一边是黯淡平庸,红尘万缕,好像也真说不清到底哪种更好,亦或是,两种都不好。
叶长青兀自喟叹了一阵,再看过去时,温辰已经吃完饼子,收拾过桌面,那桌上的书,终于又翻了一页。
月色如银,映得那陈旧泛黄的纸墨,如若翻新,纸墨前的人不言不语,认真到整个灵魂都钻进了其中。
叶长青细细审视着他。
犹记当年,温真人有一种遥远又宁静的气质,不动刀兵的时候,神态淡淡的,仿佛站在天涯海角,无声诠释着一句“这尘世与我无关”。
这一世他还小,模样没有全长开,不是那种一打眼就特别惊艳的,除了一双眉毛,其他五官轮廓都很淡,肤色白皙,眼皮单薄,只有鼻梁异常高挺,从山根到鼻尖连起一片雪峰,像极了他曾经待过的西域昆仑。
叶长青看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云衍老儿看人的眼光太准了,抛开天赋,相由心生,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温辰更适合修无情道的了。
虽然今夜一番好意被弃若敝履,但他也没真的生气,想起白日里温辰被孟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场景,他不由得轻轻一笑,暗道,可惜了,云衍老儿,这辈子不管天才还是废材,姓温的小鬼,我要了。
屋子里静得很,沙沙的翻书声显得格外明晰,天已黑透了,不着灯火,只有一道洗练般的月华从轩窗外铺洒而下,像绣了一整条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