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钟戎茫然地看向窗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
灯忽明忽暗,照亮床头的相框。他懵然想,这地方好像是他的家。雨水打湿被窗帘遮掩大半的窗户,他走向相框,看见相片里的人。
大大笑着的母亲和个子刚长起来的他,站在楼下那棵老树下,脸上印着漏过树荫的阳光片段。
中考那年F城一反常态连着放晴许久,一向不爱拍照的母亲也在他考试结束那天拉着他拍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张合照。从那天之后,就是迟来的久雨,潮湿冰冷;母亲拿来那张白纸,他的人生多出了那栋住院楼。
好冷。
他打了个寒颤,布满灰尘的镜子照不出他的样子。他翻着衣柜,试图找到御寒的衣物,但他只看见一件薄薄的长裙,和照片上母亲身穿的那件一样。
他能感觉自己的胃里有什么要冲破,赶在那种情绪爆发吞噬他之前,他迅速关闭了衣柜。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他背过身逃避,遮住自己的眼睛按住自己的心脏,这样就感觉不到任何的雨滴了。
窗帘被哗得吹开,钟戎愣住。
相框在短短这点时间内消失,床不再柔软,它被长时间的雨熏得发霉僵硬,连带着不知什么时候铺在床上的那件连衣裙都散发出陌生的味道。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得离开这里。
钟戎慌张起来,到处寻找出去的路。窗户外一片模糊,偶尔能听见小孩和父母打闹的笑声。他避如蛇蝎地拉死窗帘,不让任何声音或光亮进入房间。
窗户不能走,他开始找门。
门?
他握住门把手,手感那样熟悉,他好像在某片白茫茫的世界也这样握住过门把手,也是以这种急切的心情,只想赶紧见到雨伞下的那个女人。
那时他的身边有人在。
有人在吗?有人吧。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一个有黑色短发的女人。
应该还有一个,一个有着红色卷发的男孩。
他们是谁?
他疑问着,手指重量自然压下把手,门轻响一声,他被光晃得闭上眼。
一只不算大有些粗糙的手把他拉出门,一把伞罩在他头上,他听见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他听这声音听了一辈子,也被那双手握过整个少年时代。
“戎戎。”那双手的主人呼唤,钟戎的悲伤赶在他睁眼前汹涌,他在泪眼模糊中看见了母亲久违的脸。
眼泪代替话语先行滚落,钟戎张张口,只能溢出一两句哽咽。
母亲帮他轻轻擦掉眼泪:“马上就是高中生了,怎么还这么哭?”
他一愣,看向母亲的衣着。她穿着那件长裙,裙角已经被雨水打湿。风吹过来,母亲背在裙后的手指捏着一张纸的白角露了出来。
是那一天。
“……妈,”钟戎艰难开口,“医院怎么……”
“饿了吧?”母亲轻轻打断他,手指捋过他的发梢,“去吃点馄饨好不好?”
她语气低落,强打精神挤出笑容,难得这样不像小姑娘一样沉稳地温柔。钟戎憋不住眼泪,不忍心拒绝她,只能无言地猛点头。
母亲深呼吸忍住泪意,抬头时一把搂过他,像以往一样:“哎哟哎哟,大男孩儿了,怎么这么哭?不会被小姑娘甩了吧?谁敢甩妈妈的大宝贝儿?!”
钟戎听她努力提高的活跃音调心脏绞痛地喘不上气,死死揪住衣角才压抑住:“……没人敢甩我。”
“哎哟,狂啊,”母亲被逗笑,“很好,保持,待会儿多吃点!”
雨还在下。
馄饨店人不多,钟戎和母亲坐在角落,挨着窗户,雨隔着一层玻璃捎着他们。馄饨摆在桌中央,一向热爱和母亲插科打诨的店主今日并未多话,沉默地上菜沉默地离开。
母亲的脸隔着热气不算清晰,她把勺子递给钟戎:“吃吧。”
钟戎把馄饨连带着滚烫的汤一起吃下,舌头刺痛。他含糊道:“你怎么不吃?”
“妈不饿,”母亲拖住腮帮,“你吃。”
钟戎咽下这一口,嗓子发烫:“……我不去上学了。”
母亲笑容一散:“……为什么?”
“不想上了,”钟戎说,“没用。”
“怎么没用?”母亲着急了,“你是因为没用才不去上的吗?在学校交朋友也很有意思啊,没有你喜欢的学科吗?没有你喜欢的同学朋友吗?”
钟戎低着头:“我不上了。”
“那你能干什么?”母亲问,“你现在到社会能干什么?”
钟戎捏紧拳:“挣钱。”
母亲顿住:“……挣什么钱,你才多大?妈妈还在这儿,能……”
“能做什么?”钟戎抬眼,“能更快地离开我吗?”
母亲哽住:“戎戎……”
店面反复播放着各类的广告,不算安静。钟戎直直地与母亲对视:“我想挣钱。”
母亲眼角滴落眼泪,薄纸在她手心作响,她看着钟戎:“对不起,”她说,“妈妈对不起你。”
眼泪砸进馄饨汤,钟戎抹去下巴的泪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母亲再难压抑,伸手轻轻抚摸钟戎的脸:“对不起,是妈妈没用。”
“不是!”钟戎声音猛地拔高,在对上母亲泪眼时又变得轻柔,“不是的,你是最好的。”
他强调:“你是最好的。”
尽力给他一个家,尽力给他所有的美好回忆,尽力让他的人生充满活力的爱意。逆光的年轻女人慢慢在他的视野变矮,手变得粗糙,人变得苍老,但她的眼神总是那样清亮,她总是笑着。她的人生全是雨滴风霜,但她让钟戎温暖地长大。
母亲捂住嘴,无声哭泣。
钟戎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妈,不要担心我,我长大了,我可以做你的依靠了。”
“那你呢?”母亲心疼地问,“你有能依靠的人吗?”
钟戎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我有妈。”
“妈妈已经不能够当你的依靠了,妈妈只能当你的后盾,”母亲握住他的手,“有别人在你身边吗?那个能够让你依靠的人?”
“我不想要别人,”他想起让母亲这样艰苦的男人,怒火中烧,“像那个男的那样的人,我不需要。我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