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少悬从博陵回来之后, 书院的友伴们成天围着她问。
京师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传闻一般,玉砌雕阑朱甍碧瓦?
东西二市是不是比夙县还大?那儿的娘子们是不是各个骑马?
童少悬本来就少了许多课, 正想要努力补上, 却被大家缠得更加头大, 书根本读不进去。
不过读不进去书, 不能全怪同窗们。
她自个儿春心荡漾,日日夜夜念着仙女姐姐念到拿不起笔。
即便拿了笔也是涂涂画画,画仙女姐姐残存在她脑子里的模糊样子,回味着两人那仅有一次的交集点滴。
童少悬恨自己画艺不精, 怎么画都和仙女姐姐不太像, 总觉得差些儿精髓。
大半个月下来,童少悬书没怎么读,画技倒是突飞猛进。
宋桥本以为女儿回家之后会大谈特谈在博陵的见闻,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别说自个儿主动聊了,也不知道去一趟博陵沾回来什么毛病,问她十句她顶多回答半句, 那半句都还是飘着回的。
用膳之时也老走神, 箸拿反了都不知道,就这样反着吃了一整碗饭……
宋桥去找郎君童长廷说这事儿:“你没觉得咱们阿念去趟博陵, 整个人魂儿都像被吸走了?成天六神无主的模样, 以前哪见过她这般散漫?”
童长廷看了眼正在小院中赏花的童少悬:“这不挺正常的吗?她以前不就这样?”
“阿念到底是不是你亲女儿?”宋桥指着她, “她以前真这样?你好好想想!”
童长廷当真认真想了一番,道:“的确不这样。”
宋桥缓了口气, 正要跟他详细展开论述, 童长廷又道:
“以前老是自己躲起来琢磨些歪门邪道, 什么麻椒弹什么向月升。从博陵回来之后喜欢出来走动了, 看看,这都到院子里赏花了。若是以前,我不揪着她出来,她能在屋里窝两三天。”
宋桥:“……按你的意思,她这模样还进步了是吧?”
童长廷见夫人脸色难看,随时都有可能朝他发难,也不敢再多说话,很是时候地闭了嘴。
童长廷浓眉大眼身形修长,刀削似的脸似乎从没笑过,印堂发黑,天生带着一股煞气。若是与他不相识的人,第一次见到他定会觉得此人暴戾凶狠,少惹为妙。
殊不知童长廷长成这样,脾气却软得很,尤其对自己夫人最软。
被宋桥这么一嫌弃,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宋桥挥了挥手打发他走:
“行了行了,你自己回房去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说话。”
童长廷乖乖去反省了,宋桥就知道跟他聊这些事儿就是浪费时间。
偏偏几个女儿都不在家,阿念的事情又不想和家仆们说,宋桥只能独自思忖思忖。
“夫人,夫人,我知道了。”
童长廷还没面壁思过一炷香,大步流星急匆匆赶回来:
“夫人,我知道阿念这是怎么了。”
宋桥:“说来听听。”
“阿念也十五了,去了博陵府一趟,定是遇到喜欢的人了。你瞧瞧她这动静,像不像当年你我私定终身时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一回他的确说了一句过脑子的话,可也是宋桥最担心的事。
“咱们能答应她去博陵,那是为了让她去京师开开眼界,多了解些官场内情,好为以后的官途铺路。她怎会不知轻重,惦记起儿女私情?”
“夫人这话可有些严酷了。我们阿念也到了婚嫁的年龄,现在不惦记,难道要等七老八十了再惦记?”
说到这儿,童长廷皱眉长叹:“哎,夫人也明白,因为那杀千刀的唐家退婚一事,咱们阿念在夙县这儿,想要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真有点难。若是她能在博陵寻觅到良人,嫁到博陵,远离夙县的风言风语,不也是美事一桩么?”
宋桥被郎君这么一说,心里稍微宽了一宽。
“可是,若是真的寻到可靠的良人,阿念早就跟我这当娘的说了。昨天我旁敲侧击地问她,她居然还对左右而言他,什么也不肯说。只怕良人没有,孽缘倒是撞上门。”
“夫人多虑了,又不是撞上唐家人,瞧你这……”
宋桥听到“唐”字,立即沉下脸,狠狠地“啧”了一声,捂住童长廷这张倒霉的嘴。
“你怎么知道不是唐家人!万一真的是呢!那博陵就是唐家的地盘!”
宋桥这话差点将童长廷逗笑:“夫人啊,你可知那博陵有多大么?阿念就去了十多日,怎么可能真的撞见?”
宋桥“哼”了一声:“无论阿念到底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只要那人和姓唐的毫无瓜葛就行。只要不姓唐,天下的男子女子任阿念挑,我这个为娘的绝不说半个不字!”
都已经过去八年了,当初唐家悔婚一事一旦提及,还是让宋桥非常恼火。
八年前,九岁的唐见微生了一场重病,昏迷多日性命垂危,她耶娘和姐姐急得满博陵寻访名医。
喝了几池子的药,唐见微的病情完全没有起色,最后唐士瞻在博陵城外的古山中寻到了一位世外高人,希望高人能救女儿一命。
高人收了银子,送回来一个写好的八字,让唐家去找八字相符之人。
看完八字之后,苏茂贞忽然想起她从前有一位手帕之交生了个女儿,八字似乎很接近!
苏茂贞差人打听,要来了宋桥幺女童少悬的八字。
将八字给高人看,高人兴奋得差点把案几给拍碎——这八字和唐见微的八字乃是水乳之契天作之合!若是二人成亲,定能逢凶化吉,家宅兴旺,玉堂金马!
唐家人满心欢喜,立即下聘到童家。
宋桥没想到许久未见的旧友还记得她,甚至要和她家结亲。
唐三娘吗?
据说是个非常有名气的才女,九岁的小娘子写的诗都传到夙县了。
而她家阿念,书是会读但身子骨差得很,成天头疼脑热的,也不知道能活到何时……
唐家家大业大,唐公还是朝中大员,这门亲事即便来得突然,宋桥也是很开心的。
但阿念身体的情况必须要跟唐家说明白,便发了快信去唐家讲清楚,免得回头说占他们唐家的便宜。
童少悬要嫁去博陵的事儿在县里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熟识的亲朋都来道贺,都在恭喜童少悬要嫁入豪门。
宋桥和童长廷一直等着,等唐家的回信,等迎亲的队伍。
最后自然是什么都没等到,只等到了悔婚的信。
童家不知道唐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拿婚姻大事消遣童家,恨唐家的胡作非为自然恨得很有道理。
唐家对此事也很后悔。
唐见微病重是真,可迎亲的队伍才出发不到五日,她忽然就醒了,再多两日,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
唐士瞻和苏茂贞都傻了眼。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着急娶童少悬进门是为了救女儿一命,唐士瞻他阿耶本来极其反对,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乡下的小商户家结亲。还是唐士瞻两口子顶着父上的巨大压力硬扛下来的。
结果迎亲队一走,女儿的病就好了?!
这是练谁家傻小子呢?
心里郁闷是真,可亲都定了,岂有反悔之理?以后让人家童家如何自处?
唐士瞻和苏茂贞打定主意,再荒唐的事也是因他们唐家而起,自己要娶的媳妇,接回来之后无论如何都得照顾好,决不能让童家女儿受委屈。
唐见微身体状况已无大碍,耶娘正打算跟唐见微说定亲这事儿,告诉她马上就要接一位活泼可爱的小娘子回来,等她们到了及笄之年便可成亲。
这头还没来得及跟唐见微说,那头唐士瞻就听说父亲写了一封信去童家,将婚事给退了,迎亲队伍也没到夙县,半路便打道回府。本来就瞧不上童家,正好孙女病好了,也不用再找人冲喜。
他老人家的原话便是:“阿慎的终身大事岂能如此潦草随便?那夙县是什么地方?全都是不开化的南方蛮子!满嘴听不懂的鸟语,出门不骑马都骑猪!这样的人怎能嫁入我唐家?!”
唐士瞻知道他阿父是地道的博陵人,骨子里流的不是血,全是优越感。
觉得只有博陵才是人待的地儿,博陵之外都是蛮荒之地。
不过,阿耶是不是想得太过了?骑猪……也要猪乐意啊。
可父命难违,唐士瞻也不好再说什么。
何况,得罪人的信已经发出去了,唐士瞻又能如何补天?
再写了封长信跟童家诚恳道歉,也都是后话了。
童家气到今日,别说是“唐家”二字,连带着“博陵”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受欢迎的地方。
“不行,我得找阿念问问,不问清楚了我心里不踏实。”
宋桥心中惴惴不安,打算将童少悬拎过来抖落个干净。
还没来得及找到女儿,管家柴叔匆匆忙忙进来,说门口有两位官爷,要找四娘。
童家一位长男,四个女儿,童少悬便是童四娘。
宋桥大奇:“官爷找阿念什么事?”
“这……”柴叔有点为难,“那两位官爷凶得很,我没敢问。”
宋桥立即走到大门口,一眼便看见了身穿官服,正想拴马的官爷。
其中一个找了一圈,没找到拴马桩,嘴里念念有词:“连马都没地方拴?什么破地儿。”
宋桥心里略有不快,上前道:“敢问二位官爷,有何贵干?”
年纪稍长的官爷问道:“这可是童府?童少悬住这儿吗?”
宋桥小时候在博陵府住过七八年,官爷一开口她就听出来了,他们说的正是地道的博陵口音。
博陵!
宋桥第一反应便是女儿在博陵犯了事,官爷追到夙县来捉拿她了!
宋桥没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反问道:“二位是?”
俩官爷直接走入了童府,长衫一扬,双手托起了某件事物,高声道:
“童少悬接旨!”
这一声是练出来的,极其浑厚且有穿透力。
在里屋刚刚拿起画笔的童少悬听到这动静,立即快步走了出来,瞧见敕旨驾到,犹如天子亲临!
童家立马跪了一片,童少悬迅速跪到她阿娘身边。
“谁是童少悬?”官爷低眉,问了一句。
这敕旨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童少悬不惊慌是不可能的,她抬起头,轻声应道:
“我是。”
童长廷和宋桥同时抛来质疑的目光:你做了什么!
童少悬万分无辜和不解:我什么也没做啊!
宣旨之前,宋桥在心中默念:
只要不将阿念抓走,无论其他什么事都可以!
可等官爷念完这则赐婚敕旨之后,宋桥又觉得不可以了。
甚至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谁?
唐家三娘子……唐见微?
天子赐婚?和阿念?!
我这是在做梦吗?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天子是怎么心血来潮,玩这一出的?
宋桥再次看向童少悬,想从女儿那里得到答案。
可当她看向童少悬的时候,见她一张小脸丝毫血色都没有,看着官爷的眼睛都直了,无比纳罕地问道:
“唐……唐见微?是,博陵唐家的那个唐见微吗?”
官爷点了点头。
“怎……”
童少悬本来以为自己回家之后精神状况好了许多,没想到被这么一吓,又开始头晕脑胀,摇摇欲坠。
没等她晕,跪在她身边的宋桥率先晕了过去。
“阿娘!阿娘,你振作点!”童少悬赶紧扶住宋桥,免得她一脑袋磕下去,磕个头破血流。
宋桥如一团饧好的软面,软趴趴地瘫在童少悬的怀里,眼泪横流:
“我们……童家,是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这唐见微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