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大早胡二郎照例来到早点摊取了二十五套油条和二十五套鸡蛋灌饼, 并跟唐见微说:
“明日不必准备我这边的了,明日一早我们便要摸黑出门,那会儿你还没出摊, 我和几位同僚打算自己带点干粮,路上随便吃了完事。”
唐见微好奇:“什么事情要这么早出发?”
“县老爷要去祭奉先烈,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得去帮忙。”
“祭奉先烈?”
“可不。唐老板来夙县美多长时日不知道, 以前咱们这儿可是不太平了一阵子, 有一窝贼寇开着战船想要登陆侵占此地, 朝廷迅速派遣精兵强将前来镇守, 连同当时刺史和县令牺牲了不少人。此事压下去之后便在城郊建了一座忠义祠, 专门纪念战死的英烈, 并给每位英雄都建了木像。
“每每岁尾, 这儿的县令便要去祭拜忠魂。据说前几任县令都祭拜得十分潦草,只有到了咱们县太爷勤勤恳恳,年年不落。”
唐见微却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微妙:“祭先烈需要动用你们整个衙门的人?”
她记得胡二郎每日都订五十套的早点,就算衙役们食量大, 每个人要吃两套, 算下来县衙至少有二十多个人,更不用说县令家自己肯定有家奴之类的下人,居然还要让衙门里的人帮忙?
这阵仗有够大的啊。
“是啊, 送去的祭品十分丰厚, 得用二十辆马车装卸。”
“二十辆?!”唐见微震惊。
胡二郎道:“对, 二十辆。据说咱们县老爷的阿翁也在忠烈之中,说是祭奉先烈, 也权当祭祖, 所以我们也不多问。有赏钱, 何须问太多?”
“看来这个县老爷相当大方啊。”
唐见微没有再深入追问下去, 怕引起怀疑,便跟胡二郎说:
“你们明早什么时辰走?反正我也不爱睡觉,早点起来帮你们准备好不就行了?”
“这怎么好意思?!”胡二郎嘴上虽然有拒绝的意思,但在听到唐见微这么说的时候,眉毛都飞起来了,一脸的开心。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这是早起做生意,也不是白送给你们的。你们衙门可是我的大宗客户,特殊情况下自然可以上-门-服务。”
唐见微快人快语,让本来还有些过意不去的胡二郎也不再推拒绝:
“还可以上-门-服务呐?”
“自然。县老爷就住在衙门的县令府中,你们是要到衙门集合再一并出发吧?若是赶到这儿来取早点肯定来不及,那会儿我可能也没什么生意,把早点送到衙门再回来,正好出摊。”
唐见微能有这份心,胡二郎实在是太开心了。
他的嘴早就被唐见微的面点养刁了,本来一想到明天要在寒风中吃着冷冰冰的硬饼,他便浑身不舒服。如今又能有油条灌饼吃,还有热乎乎的甜豆浆和稷米粥,胡二郎便也不觉得明日之事有多难熬了。
先将预定的钱交给唐见微,胡二郎走后,唐见微时不时在寻思这件事。
晚上葛寻晴又来蹭饭,唐见微送了一盆红烧猪肘子和椒盐脆皮鸡翅过去,破天荒地打算坐下来跟童家人一块儿吃。
“来来来,快坐下吧!坐阿念身边!”
宋桥早就要让她一块儿坐了,每回说她都婉拒。这不是就要过年快到正月了么,成亲的日子也定了下来,聘礼送了过去,就要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了,迟早要在一块儿吃饭,也没什么好抗拒的。
唐见微问童少悬:“方便吗?”
童少悬站起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坐,自己又搬了一把椅子回来,默默地坐到她身旁。
童少悬第一次跟唐见微并肩而坐,感觉有些许的不自在。
不过唐见微却跟她完全不同,不仅看不出有任何拘束,反而高谈阔论。
只不过高谈阔论的对象并不是她,而是坐在另一边的葛寻晴。
唐见微知道葛寻晴是县丞家的女儿,县令是他阿耶的上峰,据说她常常去县衙,便找了个话头跟她聊聊县衙里的事,想要挖点儿县令之事。
唐见微问得拐弯抹角,不想让大家听出来她是在专门询问这个县令的事,以免留下证据,引人怀疑。
不过童少悬还是听出了唐见微话里话外不停地在给葛寻晴挖陷阱,让她一步步地往自己想要打听的圈子里走,从而自行说出来。
童少悬握着箸并没有伸手,身子往唐见微的方向微微侧了些,在她耳边小声道:
“你为何套仰光的话?”
唐见微没想到她这点小心思也被童少悬识破,保持微笑道:
“我哪有套话,不过是葛娘子人可爱,我便与她多说几句。”
“可爱?”童少悬皱眉,“觉得可爱就多说几句,以前没觉得你这般轻浮。”
唐见微低着头笑着,从牙缝地挤出几个字:“我可比你想得轻浮多了,以后你会慢慢见识到真实的我,御赐夫人。”
御赐夫人?
便是在讥讽她俩并非真正伴侣,而是的天子赐下来,迫不得已结成的一对。
话是没错,可唐见微这话明显是在刺童少悬。
童少悬也懒得再管她,专心吃晚膳。
葛寻晴倒是心无城府,唐见微问什么她说什么。
一方面是对唐见微不设防,另一方面她吃红烧猪肘子吃得太快太猛,全身的血液都流到胃里,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是凭着直觉在答话。
童博夷在帮忙童家打理铺子收租钱,自小在县里长大,县令的属官他也认识一二,便也加入到她们的谈话中来。
从葛寻晴和童博夷的话里得到了不少关于县令的事儿。
据说这县令姓佘,五年前调到此处后便再也没挪过窝,似乎也不想挪窝。
别的地方官都想着能有机会腾挪入京,京城乃是权力中心,只有回到博陵府才有可能继续往上登攀,留在地方的话做到头也就是个州长官。
即便是当了州里的一把手那也是刺史,小小的县令还是无法比的。
可这佘县令连刺史都不在意,似乎对安逸地待在夙县一事非常满意。
“不难理解。”童长廷手里拿着的吃了一半的猪肘子,又啃了一大口之好正色道,“咱们夙县虽算不上什么巨富要塞,却也是物产丰富港口众多。水路与万向之路的水上主道相接,西北六大州的水产都得从咱们这儿走,更不用说白头山和扶沧山上的山珍异宝,数都数不过来!”
山上还有山珍?回头一定得再去寻一寻。
唐见微这个北方人对山珍似乎不太敏锐,但只要是个“珍”必定是高价,对于买卖上的事唐见微却从来不落下。
山珍也是一条致富路,等她手里的本钱越来越多,也就可以不再做早点这种小本生意,倒腾更大的了。
葛寻晴说这佘县令本就是本地人,一大家族的人都在夙县和隔壁的菿县,枝叶遍布整个昂州,算是昂州的土皇帝。
在昂州过得这般滋润,何苦再跑到博陵去摸爬滚打?
葛寻晴道:“若我是县令的话,我也愿意留在夙县。”
虽说如此,唐见微依然嗅到了一丝诡谲的气味。
从小到大她的直觉都相当敏锐,这县令必定有他人所不知的秘密。
明日偷偷跟着祭奉的队伍去山上一探便知。
.
第二天一大早唐见微将早点准备好了,跟紫檀交待:
“回头到了时辰你便将摊支出去,无论上多少人你就保持自己的速度,不用着急,千万别手忙脚乱。最重要的是收钱收明白了。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就去找东院的人帮个忙,嘴甜点也不会掉层皮。”
“三娘,你真的要去啊?”紫檀担心她,“你从未见过那县令,也不知道这县令背后是什么人,贸然追踪的话我怕你会有危险。”
虽然唐见微没有跟紫檀具体说过她要做什么,可两人朝夕相对,紫檀多少也猜到了一些。
“放心,不会有事的。当初在博陵九死一生我不也活着过来了么。”唐见微轻松地笑笑,“更何况我只不过是去探查探查,并不打算招惹对方。你也别瞎想,自己吓唬自己了。”
“可是三娘……”
唐见微没让她继续说,冷下了脸道: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办。我已经失去了家人,我没有了家,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我不可能置之不理。耶娘他们在天上看着我,我不会忘记我姓什么,我是谁。紫檀,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也有需要去完成的事情。就算铤而走险,我也必须去。”
唐见微都这样说了,紫檀还有什么可再阻拦的?
更何况说到底,即便关系再好她们也是主仆。
唐见微决定的事,紫檀只能遵从。
“对了,此事不要告诉秋心,她若问起你就说我出门采购食材了。更不可让童少悬她们知道,童家都是良善之人,我可不想连累童家。”
“好,明白了。我等你回来啊三娘。”紫檀将一脸愁容撇去,换上了笑容,“我会好好顾好早点摊的,等你回来咱们又多了三两银子!”
虽然这笑容多少有些勉强,但是她知道此刻的笑容可以让唐见微稍微安心一些。
唐见微摸了摸她的小脸,走了。
站在墙后的童少悬将她们全程的对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并非有意偷听,其实她是想来跟唐见微说成亲的事儿的。
聘礼什么的童家都准备好了,明日就给西院送过来。
虽然备得晚了,但该有的全都有。
耶娘请人看了,明年正月初十是个适合嫁娶的吉日,纳征之时便将娶期定下来,若是唐家这边也觉得合适的话,再过月余,就是她俩的大喜之日。
她们俩马上就要正式成亲了。
聘礼里的一对翠羽簪她们家传了好几代,她自小就很喜欢,阿娘便将这对翠羽簪送给了她,当做以后嫁妆或聘礼。
那时候童少悬还很小,只觉得翠羽簪好看。
两只并在一块儿,有种浑然天成和相依相附的美。
虽然不知道嫁妆或聘礼究竟是何意,不过阿娘说了,以后她可以将其中一只翠羽簪送给那个要和自己过一辈子,最喜欢的人。
“我已经失去了家人,我没有了家……”
唐见微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快又很平稳,就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
唐见微将早点送到衙门后门的时候,胡二郎等一行衙役这才刚到。
“唐老板居然比我们来的还早,惭愧惭愧。”
胡二郎等人拿了早点,这时候县尉过来喊人,他们便匆匆走了。
唐见微没有骑马,骑马容易暴露,不利于追踪。
而且她知道多人结队而行速度往往不是很快,她有腿脚功夫在身,想要追上他们的速度并不难。
唐见微绕到大门口,见三十多人骑马的骑马,赶马车的赶马车,排成了一字型,浩浩荡荡往城郊前进。
佘县令很好认,一身浅绿圆领宽袍官服,四十多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长长的胡须用胡夹夹着,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中,在马上晃晃荡荡半闭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前头有县尉开路,后方马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
唐见微沿途一直在暗处跟着,看到车轮在土路上压出的痕迹,可以断定这些箱子里装得全都是实实在在的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