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张恩灵的时候,天晴突然意会了当初穆华伊为什么能识破了她。身形、声音,甚至步伐姿势,因为日积月累的习惯,是不可能随着换套衣服就自然改变的。卢家村人个个看着她长大,从雌雄莫辩的孩童直到青年,自然觉不出怪,但陌生人要稍加留意,说不定看她就跟那个钱袋姑娘一样那么明显。
她以后要顺利行走江湖,还须多多修行啊……
“卑职参见殿下。”正想着,一沉厚的嗓音传来。天晴循声看去,是位身着绯色猛虎绣补官服的中年武将,低着头看不见面容,身材倒颇为英伟。
“辛劳张大人了。”宁王虚扶一下,替他免了礼。
张泰退步起身,看着面前丰神如玉的年轻人,心中百感。
就算知道他马上要变成自己女婿,面对他时还是觉得一阵威压,连气都不敢连大声喘。
会害怕自己女婿的岳丈,普天之下怕也没谁了吧!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虽说后军都督府名义上是大宁卫所的上级,但皇帝给予藩王的军权节制大得令人瞠目。公侯大臣见了“下天子一等”的藩王们都要“伏而拜谒”,就是朝廷下令调动军队,地方守镇官员也要请得藩王令旨,才能施展。遇有战事,元勋宿将都要听命于藩王,令行禁止。当年燕王率军征讨乃儿不花,对颍国公、太子太师傅友德即可谓随叫随遣,如使指臂。
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在藩王面前拿长辈架子、像对待一般女婿那样敲敲打打,怎么可能呢?
“十七哥!”一小小少年从张泰身后的仪仗中疾步而出。同宁王一样的翼冠朱袍,映得白白净净脸上笑意盎然,显然就是这次张泰奉命迎接的小唐王朱桱了。
他的身侧靠后,是个长相敦厚的青年,看上去和宁王差不多年纪,却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叫了声“十七叔”。阿赤烈只告诉过天晴今天皇二十三子唐王要来,没提别人,听称呼估计应该是某位皇孙了。
“见到哥哥这么高兴么?”宁王和言道,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侧颜笑得温柔非常。天晴顿感一阵春风拂面,不禁呆住。
这、还是那个凶巴巴的宁王吗?
“诶,阿望?你看他们后面。”穆华伊肘撞了一下天晴,暗暗指了指前方。
天晴回神望去,马上明白他说的是两位皇子皇孙身后、分别跟着的两列八人侍从——她们都是劲装结束的女官。想起听大表哥提过,皇帝为防有北宋童贯李彦那般的宦官篡权,在大内设六尚局二十四司,全都是女史司职。这些女武士应也是自小从民间选拔、送入宫培养的高手,负责护卫皇家子弟安全的。
皇子年幼时都住在后宫,女眷庞多,肯定不方便让侍卫之流走来走去贴身保护,皇帝应该是出于对子嗣的关心爱护,才为他们个个配备了武艺高超的女官。
至于后宫是什么龙潭虎穴需要那么能打的保镖,天晴就想不到了。
难道那些个什么亲军十二卫还是十八卫,还有本事和公卿大臣合谋,杀进后宫给主子们一刀吗?
“当然高兴啦!父皇有令,藩王无旨不得擅离藩邸,又不能一同进京谒见。要不是我求着说自己不懂治藩的事,要先跟十七哥来取取经,说不定又好几年都见不着了呢!十七哥,自从你走了之后,宫里再也没人认真陪我玩了~我可想死你啦!”
“哪有那么夸张啊。”宁王笑道。
“就是有啊!允熥最清楚了,是不是允熥啊?”唐王转过头向那位皇孙,待得到了对方苦笑点头的附和,又呵呵乐道,“可惜不能留到十七哥大婚的时候啦。”说着跨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父皇给你选的王妃,正是这位张大人的女儿对不对?听说啊,未来嫂嫂秀外慧中,清丽端庄,同十七哥你很相配呢!”
“好了好了,打听得这么仔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唐王小爷要娶媳妇呢。”宁王看了眼不远处垂手而立的张泰,说得轻轻,笑得和煦。
唐王脸上一红,腼腆道:“十七哥你真是的~做弟弟的真心替你欢喜,你却乱开我玩笑……诶,这几位是?”大概是急着转移话题,唐王忽然把目光投向了宁王身边的阿赤烈和穆华伊,看了看他们衣着打扮,恍然道,“应该是泰宁三卫的郎君吧?”
宁王号称“要与草原上的少年英雄多亲近”,撇下两个大人,单带他们的公子来迎接唐王,此时理所当然点了点头:“这位是兀良哈卫指挥使脱儿火察的公子阿赤烈。这位,是福余卫指挥使海撒男答奚的公子穆华伊。”
如果是个女子,这时候首先注意到的肯定该是相貌更为风流俊美的穆华伊,可惜唐王不是。“阿赤烈?”唐王讶异,“就是那位草原第一勇士阿赤烈么?”
阿赤烈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有名了,谦虚道:“草原那么大,强者高手如天上繁星,阿赤烈不敢妄称什么‘第一’!”
“那你一定会摔跤了?我见过蒙古摔跤,精彩极了!你是草原第一勇士,摔跤肯定也最厉害了,有机会你摔给我看看吧!要不现在就来一下子?”
这要求提得其实颇无礼,好像把堂堂一卫的少主当成了杂耍艺人。穆华伊暗暗皱了皱眉,宁王却气定神闲地看着,没半分要阻止的意思。
好在阿赤烈也和唐王一样是小孩心性,倒并不觉得受了冒犯,认真道:“我不是最厉害的,前一阵那达慕摔跤比赛,我还输给了这个小侍从呢。”说罢朝天晴一指。
天晴暗喟好端端的扯上我干嘛。唐王也是不信,朝她上下打量了半天:“小侍从?这个?个子这般瘦小,连你的一半都不到呢,他真的赢得了你吗?”
阿赤烈咧嘴一笑:“赢了的事可能吹牛,输了的事哪会作假?这个小侍从确实一把摔赢了我,这种事以前都没有过!”
“哈哈哈~好,好!”唐王连连拍手,“那一会儿一定要让我见识见识这小侍从的摔跤本领!”
天晴一头暴汗,今天的她力量平平,要真来摔一场,甭管高手低手,不被丢得满地找牙才怪呢!这要如何应对?看这位小王爷兴奋的样子,不比过是不会罢休的,哎……
这家人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有机会再说吧。今日还要观演,别误了吉时。”宁王草草带过了弟弟异想天开的请求,大队人马当即簇拥着几位皇子皇孙向北城外演武场而去。
唐王一路穿城而过,看着大宁热闹熙攘的街景,边啧啧称赞,边不住向兄长询问治理一藩的心得,对阿赤烈他们的关注也渐渐淡了。
“阿望,阿望?阿望?”阿赤烈骑在马上,有意落后了几步,一迭声叫唤。
“唔……啊?”天晴愣愣抬头。
“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总心不在焉的?是天太热,不舒服吗?”
天晴看着他一脸关切,突然有点内疚,笑了一笑,道:“没不舒服,就是那位小王爷……”她指指前方,“今天我没力气,如果他等会儿再提摔跤的事,我怕我要给少爷丢脸了。”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阿赤烈搔了搔头,“都怪我不好,想也没想就说了,连累到你了……”
知道错就好,待会儿兄弟开溜了你也别跳啊。
“丢脸倒在其次了。”穆华伊忽然在旁道,“这些皇亲国戚,从来不把人当人,有一点不合心意,砍手砍脚剥人皮,那都稀松平常得很。你还是求老天保佑,到时他看你表现不好,也能大发慈悲放你一回吧~”
天晴听完,立刻涌上一脸又惊又惧的表情,心中却大喜——来啊~说!继续说!你讲得越严重,我跑路那就越有理由了。
阿赤烈自是不知道她的“阴险”,信以为真,拍胸保证道:“阿望你别怕,再怎样我也会护着你的!你可不是什么奴隶,任人随打随杀的!”
天晴被他安慰得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就算是奴隶,随打随杀什么也不应该吧?
说话间就出了北门,到得校场。
此处校场正对茫茫阔野,地势开广。大宁都司战车六千,今日只来了一百出头,八万甲士,也只露面了一卫的数量五千六百人。饶是如此,从观阅楼上举目看去,偌大方阵整整齐齐,整个校场除了旗帜的猎猎声,一片肃静,连马都匹匹规矩,不闻任何嘶鸣踏蹄之音,军容肃穆,刀甲鲜明,让人望而油生敬畏之感。
各人按次坐定。宁王表情平淡地点了点头。令旗官随即伸手一挥,红旗飞舞,阵中白旗倏闪,如同瞬时被激活,爆发出如雷般整齐划一的喊声,接而便开始流动起来,分结五十六个小方阵。过了一会儿,四个四个小方阵又首尾接连,变成十四个游转不停的中方阵。
只听得一阵金钲擂鼓,令旗官舞蹈似地打着各种旗语,十四个方阵如戏法一般合成七个圆阵,很快或散或聚,变曲阵、变直阵、变锐角阵、变长蛇阵……
就这样变了若干次,当先的八百人方阵打出了青绯两面旗帜,按旗色分成左右两队。每队四百人身后,又奔出骑兵一百,各开出战车八辆,上乘全副武装的御马手、弓箭手、□□手。
天晴乍看之下,只觉得战车轮子明晃晃的扎眼,再一定睛,原来两边车轮都装有被涂成白色的木叉,一旦真的上场,木叉必会换成尖刀利刃,那在开阔处对阵敌军,便如旋风过境,留下一片人腿马腿、断肢血海。要是想躲,只能从刀尖中滚过,想不死不残,只能看你祖上积不积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