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俏然,天真明媚,引得张玉谈兴大发:“那自然有了。有一次,殿下正巧撞见东城兵马司一吏头在欺压一户卖肉的店家,一问一查,才知道此人长年横行市里,欺男霸女,恶名昭彰。殿下震怒不已,当即拔了佩剑,将那吏头就地正法,全城百姓听闻得知,无不拍手称快,盛赞殿下英明公正,北平能有殿下镇守,真是黎庶之福……”
“哈哈哈哈哈——”天晴突然捧腹大笑。
“娘娘笑什么?”张玉莫名其妙。
“哎我笑这城里的老百姓可真是实心眼~殿下随便演了出戏,大家就拍手称快了?要这样,殿下能镇守北平,不是黎庶之福,该是殿下之福才对!”
“娘娘这话什么意思?”张玉隐隐含怒,肃然道,“什么叫随便演出戏?”
“将军,是你自己说的呀~殿下经常体察民情,那有一个长年横行市里的恶霸吏头,臭名远播,殿下怎会不晓得?就算之前忙顾不上,既然看见了,直接扔给有司发落不就好了,还用得着问呀查的么?
“再说那吏头,殿下一来北平就大大露了脸,又是种地又是挖沟的,他常在城中跑,岂能没见过?明知道殿下时不时要出来一下,北平城就这么点地方,那作恶前还不仔细观察观察,确定没有一个类似殿下模样的人在场?
“我看搞不好啊~根本不是什么正巧撞见,就是殿下和那人说好,挑个日子演一出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如此北平城便人人都知道,就算朝廷派下来的官儿吏儿不行,只要有殿下,大北平便青天常在,老百姓便能过得顺心安泰~只可怜那吏头,以为之后可以得一笔大大的赏金,去别处安身立命,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被殿下当场灭了口,连个冤字都喊不出来……”
不成想刚刚对她有些好感,她就这样放肆起来。张玉大怒:“娘娘!娘娘固然身份尊贵,但若再这样胡言乱语毁谤殿下,末将可不能当没听见!”
“好好,是我胡言乱语了,现在就乖乖闭嘴,行了吧?”天晴心道,那家伙收买人心确实有一套。张玉是元廷投降的汉将,原本官至枢密,先祖就是忽必烈的心腹汉臣。刚刚她刻意试探,他不但半点没有眷恋旧朝的意思,对朱棣的赞许却溢于言表;她“恶意推测”一番,他还大动肝火,显然忠心耿耿,对自己现在的主上十分敬服。
哎话也难说,如果她不知道后事如何,大概也会被朱棣的假象骗到吧。
天晴边想边走,东张西望,行到十字街,突兀听得一声“娘娘!”只觉脚下一腻,步踏缠绵,心里咯噔一声,已有不好的预感。低头看去,果然刚刚踩足了一包新鲜马粪,如有实质的气味,仿佛正从脚底盈盈袅袅升腾而起。
“Sh*t!”天晴不由尖声叫骂,一边大力地往旁边地上磨蹭,一边怒斥张玉,“都看到了为什么不叫我?”
“末将叫了的。”张玉语调平板,眼皮也不抬一下。
这个小气鬼,摆明还在介意她刚才的话!“娘娘娘的,谁知道是在骂人还是叫人啊?看我都快踩上去了,你就不能伸手拉我一把吗?”
“娘娘,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张玉同下属几人均退开半步,拱手言道。
天晴冒火:“那也要会变通是不是?你若是为帮我才拉我,也不能算违礼吧?”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即便丢命,也不能越礼。何况不过鞋履沾尘?”张玉一脸正经。
现在沾的是尘吗?你来给我掸掸!
天晴气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一手扶着牌楼柱子一手搭着花姣,快把鞋底磨穿,终于蹭到八成干净。抬头还想骂他,却见一少女头簪白花,双目红肿,急速向自己身旁的中楼牌柱撞去。
“喂——”眼看她快似火箭,顷刻就要头破血流,毙命当场,天晴喝止不住,情急之下只得三步并两抢先挡身在前,堪堪正好挤在她和牌柱之间。
“哎哟——”胸腹遭那少女一记全力头槌,天晴直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了。花姣见她踉跄,生怕她摔倒,赶忙上前抱住。
可惜那少女却并不感念她的牺牲,见一击不成,径直又向旁边那根牌柱跑去。天晴大怒,顾不得疼,伸出手就势猛一拽。少女哪经得住,哗啦一下仰后躺倒。一只手腕被天晴紧紧捽着,少女还在地上边哭边喊:“不要救我!不要救我!就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张玉等人在她们四周站了一圈,把围观人群都挡在外面,表情个个凶狠狰狞,直瞪得没人敢留下看热闹。待人全都怕得绕开跑了,便伫立不动,继续冷漠扮演六根铜柱,好像这场闹剧压根没有发生,一点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天晴捂着肚子斜了张玉一眼,想到他那套“男女授受不亲”的狗屁原则,还有口口声声说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嘴脸,头疼加腹痛,火气更大,一腔子不满都发泄在那少女身上。
“死你个头啊!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力气大得快赶上男人了!活蹦乱跳好好的,有什么苦衷非死不可?爹妈养你到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当街死给人看的吗?”
听到“爹妈”二字,少女止了哭啼,失神般呢喃:“爹妈……我爹妈已经……”
看样子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呢。天晴又起了恻隐心,叹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问道:“到底你为什么要寻死呢?出什么事了?”
少女只是默默垂泪,仿佛的哭闹刚才已经耗尽了她所有气力。
“诶,你别看我这样,我好歹是燕王府的人,有王爷撑腰的。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我,我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燕王府?”少女投来的目光如两把出鞘的匕首,让天晴惊了一惊。
难道她和燕王府有仇?难道是第二个果尔娜?
天晴细细看她,确实长得不错啊喂。
不是吧!朱棣你搞乜啊?要不要这么饥渴?!帮你擦屁股都来不及了!
天晴正沉浸在一片哀其不争的波澜心绪,少女却接着说道:“那你必定认识燕王府长史葛诚之子葛思雄了!他在北平为所欲为,滥用功名私收田契的事,王爷都知道吗?”
长史?葛思雄?田契?天晴满脑袋问号。
“长史是由朝廷指派辅佐藩王的官员,同时担负监督藩王言行之责。凡王府请名、请封、陈谢、进疏等,都由长史官上奏朝廷。葛思雄是葛诚到北平赴任时带来的儿子,今年二十三岁,有秀才的功名。根据律法,考得功名者,所有田地税赋(二十税一)减免,作为其佃户,连徭役都可少服,为此一些乡人就动起脑筋,将自家的田地投献给相熟的秀才进士,只要付一些田租,再在秋收时分与当年收益作为回报即可。但此事等同偷税,有违法纪,是故从不张扬。”行走小百科贴心小秘书花姣在一旁快速向天晴附耳道。
听过这段简短的科普,天晴终于大致搞清了这个少女碰到的是什么情况,问她:“所以是这个葛思雄强占了你家的田地?那你告官去不就好了?偷税漏税,强霸民田,光这两条罪加一加,都够他喝一壶了~”
从少女报出葛思雄的名字,张玉就一直心惊胆战。及至此时,终于再也听不下去,一改“铜柱”状态,上前向天晴道:“娘娘,借一步说话。”
天晴只得让花姣继续安抚少女,自己跟着他转到一旁,不耐烦地问:“好啦十步都有了!又怎么啦?”
“娘娘初到北平,许多事况尚不清楚。葛思雄之父葛诚是皇上钦定的左长史,连王爷平日都要礼让三分。虽说其家室大半都在京城,但葛思雄是他最珍爱的一个儿子,长来被寄以厚望。如今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孤女、几句空口白话,娘娘就要状告葛长史的爱子,只怕不智。还是先问过了王爷……”
“北平十卫三所全都要王爷来管,王爷多忙啊!还要特地理会这种破事儿?再说什么大臣啊长史的,只要进了王府,就该有自觉不是吗?那个什么葛长史的,居然敢纵子行凶,做出这么无法无天的事来,不赶快教训教训,难道要等那小子弑君杀父了,才管啊?”
她故意将“弑君杀父”四个字喊得尤其响,唬得张玉不知所措:“娘娘慎言!此事切不可张扬!”
天晴不睬,又回到少女身边,蹲下身道:“快起来,别管什么长史幼史了,我领你去报官。”
“报官……没有用啊……”少女呜咽着摇头。
“怎么没用?”
“这姑娘名叫郭碧瑶,父亲早故,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西郊守着十几亩田地过活。半年前她母亲病逝,临终前把她交托给她堂兄郭荣照顾。谁知她母亲一走,郭荣就翻了脸,说郭姑娘是女子,不能继承家产,田地必须收归宗族,还将田契投献给了葛思雄。后来葛思雄又看到了郭姑娘,想要强纳作妾,郭荣当然乐见其成,郭姑娘却抵死不从,郭荣便把她关在了宗祠。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无处可去,于是写下血书藏在怀中,想着当街触柱而死,官府敛尸的时候定能发现这封血书,举发葛思雄和郭荣的罪行。”已摸清了来龙去脉的花姣说着将血书递到天晴手里。
天晴展开,炀红文字触目惊心,字字泣血,许多句读旁还有泪渍的干痕。
哎,虽说命途多舛,确实令人欷歔,但是——“血书可以写,非要死是何必呢?难道不抵上一条命,就证实不了你冤屈吗?”
果尔娜也是,这种一言不合就寻死的处世法,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若不以死明志,我就是写血书、击鼓鸣冤,有什么用?都道官官相护,葛诚是王府长史,位高权重,而我只是一介孤女,知府大人怎会信我的话?就是信,也会装作不信,最后蔑我诬告,打我一顿把我扔回家,那我不还是要落在葛思雄那奸人手里吗?!”
换做平时,天晴还能说她悲观消极,把事态想得太坏,但刚刚听了张玉一番话,却不得不承认她的判断有其道理。打狗也得看主人,就算衙门接了这案子,只怕也不会认真处置葛思雄;可是不一招把他摁平,一旦他回来疯狂报复郭碧瑶,这小姑娘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来~你随我来。”天晴把血书塞在袖内,将郭碧瑶拉起,一边揽着她,一边向前走,“你就是死了,奸人该没事还是没事,你却再无机会洗雪冤情,这可不算什么好办法。”
眼看情况不对,张玉立刻轻声点了手下:“你们两个出列,你,速抄近道回王府,向葛长史报信,你,速去城东演武场把王爷找来,切不可耽误!”
“哎哟……张将军,我刚刚被撞了一下,脚好像崴了,能让这两位去那边车马行叫辆车么?”天晴抬手指着人招呼道。
张玉简直要翻白眼,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照果娘娘的话做。”张玉命令一声,又朝其中一人附耳:“你再要匹马,等会儿直接从外城走,快马去找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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